前方便是妖族的居住地。
绿洲中灯火飘摇,比起只有惨淡星光的荒原要热闹许多,但热闹得也极为有限,不见闹市街头的纸醉金迷,彻夜笙歌。
这时已近子夜,许多房舍都已熄了灯烛,剩下黑黢黢的轮廓为近旁的篝火照亮。房舍中并无高楼,墙体均低矮敦实,如同一块块顽石般峙立在天地之间。
长老们为澹台千里安排了住处,或许一路上从小辈口中听得两人情谊匪浅,也为陆九思安排了相邻的居处。
两处房舍相邻,并立在绿洲边缘、长河河畔。
“客人可有不满?”大长老将两人送到门前,见陆九思仰首打量着房舍,迟迟没有进门,开口询问道。
陆九思连忙摆手道:“没有不满,这住处很好。”他停下来多看几眼,是在打量墙体的厚度,比起安西城,这里的屋舍外墙似要厚上几寸,开窗颇小,恐怕和将屋子建得低矮一样,都是出于防风的考虑。
他又将掌心贴在外墙上,感受片刻,果觉外墙粗粝,有沟壑纵横。
“还不进去,是想与本尊一块住?”澹台千里转头问道。
陆九思与他对视一眼,见他还伸出两指,比划了个自己先前比过的并指手势,显然是在提醒他,两人如今可是一伙的。
“倒也不必。我这就进去。”陆九思推开屋门,快步走进屋中。
片刻后,他又探头出来,问道:“打扰了,屋里没灯吗?”
屋舍里不止没灯,许多常见的摆设也都没有。陆九思猜想要么是临时布置,有所疏漏,更可能是妖族习性简朴,屋中本没有那些立柜、衣架,有床有桌便不错了。
他摸黑脱了外衣,叠好放在床头作个软枕,仰身在坚硬的土床上仰身躺下,劝励自己:“由奢入俭难……”
清晨阳光刚斜穿入户,他便倏地翻身坐起,随即连连扭动脖颈,一边活动背颈,一边下地穿衣。
原来他并非不能早起,只是还没睡过硬板床。
起床后又遇到一大难题,屋里连盛水的木盆都没有,更别说擦脸用的软巾,他想洗个脸清醒清醒都没有办法。
陆九思好不容易在屋中找到个盛着水的木桶,把手伸进水中一试,被冻得打了个哆嗦。
这屋里也不见有能生火做饭的灶台,他在木桶旁蹲下身,心中做好准备,又将手探进去试了一试……
“诶,你在做什么?”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在近旁响起。
陆九思抬头看去,只见屋舍的窗子被人从外顶开,一个瞧着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正趴在窗边,好奇地打量着他。
小姑娘皮肤黝黑,一双圆眼又深得纯粹,穿了身短衫,整个人显得俏皮灵动。她头上扎了几束小辫儿,一晃脑袋,从发丝间露出两只圆润的耳朵,耳廓上布满浅棕色的绒毛,随着她探头的动作微微抖动,煞是可爱。
这显然是个还没长大的妖族,不能完全化形,才会变作人身却露出两只耳朵在外面。
陆九思看着她的圆脸和双耳,隐隐觉得有些眼熟。
被他发现,小姑娘非但没有因为逾墙偷看感到羞愧,反而轻轻叩了叩窗棂,又指着木桶问道:“喏,你蹲在那里做什么?”
陆九思如实答道:“想盛水洗个脸。”
小姑娘较真地追问:“为什么要盛水洗脸?”
陆九思好脾气地回答道:“这样比较方便,总不能把巾帕扔到这桶里搅和吧,那一桶水都不能用了。”
小姑娘想了一想,问:“什么是巾帕?”
陆九思:“……”
“我懂啦,又是城里的玩意儿,是不是?”小姑娘将嘴一撇,满不在乎道,“长老说了,你们最爱那些个奇技淫巧,将骨头都养得懒了,迟早会反受其罪。”
这话文绉绉的,一看便不是小孩儿能说出来的话,是听了长老说的,囫囵吞枣般记下来的。偏生她又说得真心实意,好像这是天底下绝不会错的真理似的。
陆九思听得好笑,道:“你说得没错,我现在可不就遭罪了吗?”
他呲着牙从桶中掬了一捧冷水,泼了泼脸,又赶紧将手上的水珠甩落,免得寒意继续侵入体内。
转头见那小姑娘还没走,他好奇地问:“你找我有事?”
“有啊。”小姑娘扑眨着一双圆眼,朝他说道,“你养的骆驼快饿死啦,你有没有好好喂他啊。”
话音方落,便听得屋外传来阵阵喊声。那声音略似羊叫,又没咩咩那么绵软,夹杂几分恼火和怨气,一听便知是饿得慌了。
小姑娘闻声瞪他一眼,从窗边跳了下去,一溜烟跑远了。
陆九思也愧疚地打开屋门,快步朝外走去。
昨晚他随手将骆驼系在了门前木桩上,这时饥饿难耐的骆驼便围着木桩来回打转,将那系绳绕得如同麻花。小姑娘站在骆驼身边,小手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脖颈,心疼地低声安慰它。
见陆九思走近,又转头瞪了他一眼。
那圆滚滚的双眼一瞪没有任何杀伤力,反倒十分讨人喜欢。
“你这儿也没有草料,是不是?”
他连自己的吃食都没有准备,自然也没带上骆驼的,只好点了点头。
小姑娘摇头叹气道:“算啦,去我家搬一点。”
自然,那草料十有六七是小姑娘抱来的。
陆九思想替她分担,很是被嫌弃了一番,要不是他努力走快跟上对方的步子,他怀疑对方还想将他一把抱起来,免得磨磨蹭蹭拖慢速度。
“你们凡人真是麻烦。”小姑娘边走边道,“连这么点儿东西都抱不动,往后怎么打猎,怎么养家?”
陆九思瞧了眼她怀中比半个人都高的草垛,心道,这可不能说是一点东西。
“是啊,那只能不养家了。”陆九思叹气道。
小姑娘瞪他一眼,双唇都搓得滚圆,似没想到世间还有这样不负责任的男子,连家也不愿意养,还要他作甚。
陆九思道:“找个人养养我吧。应当也不难找吧,我很好养的。”
小姑娘将一堆干草在屋前放下,捡了一捆递到骆驼嘴边,嘟哝道:“才不好养,你们都好麻烦。想要洗漱,去挽月河边不就成了吗?”
陆九思听她这么说,才想明白为什么屋中找不到木盆。
妖族中人若在河畔洗漱,以手掬水即可,哪里还用得着盛水的木盆?软巾更不比说,对方都说了那是城里的奇巧玩意儿,他们定然是不用的。
“原来是这样,我这不是才来,不懂规矩吗?”陆九思也学着她的样子,捡了一捆干草喂到骆驼嘴边,还扬手摸了摸它的脖颈,郑重道了声歉。直道昨晚是一时疏忽,才忘了给骆驼兄喂食,今日定不会忘,还请原谅则个。
小姑娘盯着他道:“他还没开窍,你说这些,他听不懂啦。”
陆九思道:“你先前不也同它说话么?万一它特别聪明,能听懂呢?”
“你这人好生奇怪……”小姑娘咬着唇盯他半晌,像是想瞧出他身上到底有哪不对劲,怎么和族中长老说的大坏蛋全然不一样,想了一阵实在想不出来,便放弃道,“算啦。以后你要记得好好喂他。”
她拍拍双手,便准备去干自己的活儿,又被陆九思喊住:“妹妹,带我去河边走走?”
小姑娘瞪他几眼,或许是觉得他模样周正,比自家那个傻瓜哥哥强上不少,或许是觉得他愿意同骆驼说话,人还不赖,想了想便答应下来。
一高一矮两人并肩走着,状似父女,但小姑娘才是那个摆出长辈姿态、满口数落话的人。
“这是帐篷,族中有人要出远门打猎,怕到时候睡不惯,在族中也睡在帐篷里,长老说这叫‘居安思危’。”
“为什么要出远门?当然是因为附近没有猎物了啊……”
“为什么没有猎物?可能是被打完了吧。”小姑娘对陆九思能有那么多问题感到又气恼又奇怪,随口答完,又仰首道,“往后我也要去捕猎,要做族里顶顶厉害的猎手……”
陆九思见她一身短衫,没有半点多赘饰,只有几条黑亮的小辫儿垂在脑后,在空中一晃一晃的,能想见她日后的飒爽英姿,颔首肯定道:“一定能成!”
小姑娘抬头看他,双眼莹亮,挥了挥只有他一半大小的拳头,为自己鼓气道:“当然能成。”
话音未落,便被一阵嬉笑声打断。
“和外族要好,叫长老知道了,定要罚你!”
“还说什么大话,真不知羞!”
两人转头看去,见到挽月河边正聚着一群半大少年。他们约莫也是来洗漱的,有的正半跪在河边,掬水泼脸,有的已洗好起身,抬臂擦去脸上残剩下的水珠。
一群人虎视眈眈地望着陆九思,连他身边的小姑娘也受了连累,一道遭了讥讽。
小孩儿最是天真,有时说出的话、做出的事,才更伤人。
陆九思主动朝旁避让两步,对那小姑娘拱手道:“麻烦你带我过来,我已认得路了,过会自己回去便好。”
“不许走!”小姑娘一手扯住他衣袖,用劲过猛,直将他的衣袖扯下来一截。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将碎布塞回陆九思手里,才双手一叉腰,朝那群妖族少年道:“谁说我说大话?想打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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