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云绕市已入深秋。

道旁坠落的梧桐叶随着驶过的车辆迎来生命的又一次飞跃。

岭悦影视公司大楼外,一辆黑色轿车停了许久。

车内,一位身量单薄的少年正在后座坐着。

他微微低着着头,视线落在手里着的书上,苍白细长的指节有节奏地翻阅着书页,手背上还粘着打吊针后的输液贴。

副驾驶座上的人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扭头看了看少年,见他如此专注,催促的话又被咽了回去。

到达目的地已经半个多小时了,这位少爷却没有要给他们放假的意思。

不过是个混娱乐圈、家里没有依靠的半大小子罢了。

司机和他交换了个眼神,不屑地撇了撇嘴。

后座,余殊将两人的小动作收入眼底,不动声色地翻去下一页。

此身虽非上一世的天潢贵胄,却也断没有为这种杂碎烦心的道理。

又过了一会儿,手机响了。

余殊嘴唇抿成一条线,瞄了眼屏幕上显示的名字,许骄阳,从脑袋里调取与这个人相关的记忆。

半个月来,他对着一张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庞,却叫不出来名字这件事,已经不稀奇了。

余殊身在梁朝,命不大好,死在了二十一岁的年纪。

半月前,他不知怎的醒来就躺在了一家医院,身上缠了各种奇怪的塑料管子,周围奇装异服的怪人都管他叫少爷。

余殊摸不着头脑,消化了许多天,才慢慢接受了自己复生在这与他姓名、相貌都别无二致的余家少爷身上的事实。

余氏在云绕市发家,距今已有百年,这具身子的原主人余殊,是如今家主的亲孙。

“好在”他父母双亡、不受余家人待见,余殊在医院躺了大半个月才终于要出来会一会这崭新的时代。

原主余殊今年十九,是岭悦影视公司旗下的签约艺人,目前是偶像组合Fairyland的成员。他今天回公司,是为了筹备组合即将发行的第二首单曲。

余殊生前酷爱戏曲,对现代流行歌也十分感兴趣,很想去见识下唱片制作过程。

不过半个小时前到了公司楼下,看着现代高楼林立的大厦和刺眼的玻璃建筑,余殊有点想躺回病床上去。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似乎比在这种建筑里穿行安全些。

许骄阳的电话还在响。

余殊仅能凭借着原主的记忆想起这人是他五个队友之一,再没多的信息了。

在车上其他人奇怪的打量中,余殊终于按下接听见,生涩地打招呼道:“你好。”

电话那边的人似乎愣了一下,片刻后才道:“余殊,你到哪儿了?”

队友那边听起来很吵,像是开了外放,许多人围着在听。

除了和余家照顾他的几个人、以及医院的护士外,余殊还没和其他人打过交道。

梁时书面用词与说话的习惯都和现代有很大区别,还带着些不一样的口音。余殊怕日后交流有障碍,这些天一直在读秦汉时的散文著作,以及近代的小说话本,对照着文下的注释一点点揣摩现代用语词汇和语法习惯。

现下和人交流,才不至于出错。

他揣摩着以往和朋友的相处方式,问:“我已经到楼下了,你们也到了吗?”

“人差不多齐了,除了你,还有一个在剧组呢。”

听筒那边没了声音。

像是除了例行问候,没别的好说。

几句话往来,余殊能察觉到许骄阳对自己的态度生疏,不像前世一个戏班子里的人那般熟络,稍稍放下心来。

估计原先“余殊”就和这帮队友关系疏远,纵使他有些地方表现得和原主不一样,也可以推脱给不熟悉的缘故。

余殊自信满满地看向——看着车窗外人来人往,刚放松下来的心又有些发怵。

那栋亮闪闪的大房子里,不会全是人吧……

余殊:“我不认识路,你能来接我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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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一出,聚集在练舞室的几位小伙儿都愣住了。

他们原本都是岭悦的练习生,从各个舞蹈工作室过来,彼此间相熟。出道前三个月,余殊横插进来成了男团中的一员,不用动脑子也知道是靠背景。

若是态度友好些也就罢了,余殊仗着家里有点背景,心气高傲得很,从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合租的公寓楼偏他一人独占一间屋,团里的活动不常参加,倒是有跑不完的单人通告。

长此以往的,队友们都不与他来往。

听说他最近撞坏了脑袋、在医院躺了十来天,几个人就怂恿着队里没心眼的老幺给他打个电话,趁机嘲笑几句。不想这少爷转了性,说话中听、语气也和善起来,还放低姿态求老幺陪他。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收场,还是梁旭拍了拍许骄阳,仗义道:“我陪你一块儿去,看看这少爷耍什么心眼。”

许骄阳从始至终都懵懵的,没有异议,应了一声就下去接人去了。

两人结伴到了路边,几乎不用找就一眼看到了余殊。

车门半开着,云绕市的繁华与喧闹似乎被这车厢阻隔住了。光线明亮的车内,余殊全然没有被外界的喧闹所影响,专注地读着书,口间像是在练习发声和咬字。

和周围的纷乱格格不入。

余殊方读到《刺客列传》易水送别这一段,听到了停下的脚步声,缓缓合上书。

“许骄阳,你来啦。”

被点名的少年没吭声,愣愣地望着他。还是梁旭戳了一下他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面颊微红的跟梁旭咬耳朵:“余殊是不是偷偷去做美容了啊,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他长这么好看……”

饶是梁旭不待见这富N代,也不得不感慨娱乐圈真是照妖镜,就凭余殊这张脸,活该人在他们这糊比组合里人气最高。

“好久不见,我们过来接你。”梁旭道。

余殊轻抿起唇角对他俩笑了下,从车里跨了出来。

他戴了顶帽子,因拍戏需要而过长的头发在阳光下呈现出浅金色,衬得他皮肤雪白。脸颊被两边垂下的头发修饰着,反倒突出了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眸,倒映出晴空万里。

在车里闷了许久,余殊深深地吸了口气,整个人呈现出放松又舒服的状态。

他没注意到许骄阳对着他手里板砖似的《史记》咽了咽口水,冲送他来的师傅道了声谢,就拎起几个小盒子,和两人一道往公司走。

车里司机如释重负地耸了耸肩,像是对这几个人极度不屑。

好歹是本家的少爷,非要到娱乐圈混饭吃,沦落到和这些人物打交道。

梁旭存了个心眼,生怕余殊表面的温和良善是装出来的,瞥着他手上拎的盒子,问:“你拿的什么?”

“应该是小点心,”余殊费了一番力气才找到这个词,补充道,“听说你们最近在练舞,营养师说这个能补充体力而且不长胖。”

许骄阳一脸星星地凑了过来,“我帮你拿我帮你拿!”

看身旁两个人逐渐放松下来,余殊松了口气。

和现代人打交道比他想象中容易许多。

起初他死而复生,反觉得苦恼。上辈子活得辛苦,在皇权斗争中韬光养晦、如履薄冰,没识得清尔虞我诈,就在权利的泥潭中折了性命。

不想这里的人好说话的很,情绪都显而易见地表现在脸上,谨慎、忌惮、讨厌、亦或者喜欢。

只要稍微示弱、表现得友好,就不难获取短暂的信任。

上了十七层,工作人员通知另外两位队员已经去化妆了。

二专的风格走向已经初步成型,今天主要是试试妆效,不合适的还需要再调整。

三人到了另一个化妆间,化妆师们推着小车走进来,偌大的化妆间被各种各样的香味充斥着。

前一世余殊经常混进戏班子里,对脂粉这类东西很好奇,更不排斥。

一边有点嫌弃地摸了摸刷子上的劣质毛皮,一边听工作人员唠嗑。

听他们提到“林总”,余殊事不关己的表情有了些改变,右手不自觉用拇指摩挲食指。

他记忆里,原主的老板兼明恋对象,就是这位总裁。

余殊下意识摸了摸头顶尚未痊愈的疤。

半个月前,原主所在的剧组道具出了问题,一顶吊车突然失控砸了下来。原主和男主角林放也就是他的心上人正站在一块儿,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林放推开。

余殊弯起唇角,原主因为心上人赔了性命,而他上辈子惨死囹圄,也是因为对一个冷性薄情的人动了心。

“林总最近都在公司?”他问。

“在啊,今天好像有个会,就在这层。”

余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玻璃门外动静有点大。

算着时间,应该是散会的人潮从门口走过,悉悉索索的动静挠的余殊心里发痒。

他本就不是一个闲得住的性子,初来乍到,对一切事物都保持着新鲜感和好奇。

更别提这具身子为那人不顾身死、赔了命,他倒要瞧瞧这心上人到底什么模样。

因为头顶尚未痊愈,不能做发型,没一会儿就化好了妆。

队友都还要挺久,他离开一会儿不打紧。

隔着玻璃门,散会的人群都向着走廊尽头的电梯走去。

像极了梁朝时散朝后,文武百官涌出宫门时的盛况。

余殊打量着形形色色的行人,坦然接受着来往过客的打量,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

漫无目的地走过第几个转角,余殊突然听到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已经出院了吗?订点咖啡给送到摄制组去。”

熟悉的嗓音和气息变换,隔着长廊上的寂静的灰尘,无比清晰地传到余殊耳中。

若是在梁朝,几乎不用走过转角,余殊就能猜到那人说话时的表情,微微下撇的嘴角。

可……他已并非身在那个时代了啊。

那这声音的主人,又是谁?

与他那位故人,有何关联?

余殊顿在原地的双脚稍微向前挪了挪。

长廊上,一身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倚着栏杆,一副轻松自若的姿态,正在和身旁人商讨事宜。

利落的短发,显露出饱满的额头与高挺的鼻梁,侧脸看起来硬朗而坚毅。

只稍稍瞥一眼他的侧脸,余殊心里就升起一阵无由来的难过。

好像有一股陌生又熟悉的力量,扼住了他的心弦,将一缕方安定不久的魂魄牵扯进深深的梦魇中。

怎么会?

为何庭雁会身在此处?

庭雁,林庭雁。

自打替他取了字,余殊都快忘了,当年岭南越王世子入京为质前,本名就是林放啊。

他余殊上一世贵为皇族血亲,圣眷优渥。一辈子本无牵无挂,偏偏入了男风,迷上了身为质子的林放。

那时他尚年少,未懂得弱肉强食,却已享受了上位者的强权,逼林放与他成亲。

他仍记得上一世越王大军压境、林庭雁倒戈相向时的场景,恍若昨日。

而此时此刻,与之相貌一致、姓名相同的人,就站在自己身前。

时间好像静止在千年前两人争吵不休的那一晚,余殊望着林放被侍卫押解离开的背影,久久舍不得移开视线。

不远处,林放走过长廊,背影消失在转角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