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放寻这东西很久了。
上一世和余殊一别后,这块玉从余殊经由一个内官的?交到林放手上,由此流传下来。
他?遍访藏家,渐渐有了点眉目,只知道此物在百余年前转手至海外,历经多年,最终将目标定在了四个家族的华侨身上。
奈何派系复杂、子孙后辈多,他?手?再长也伸不到别人传家宝上去,只能多走几步,一步步缩小范围,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立马找过去。
听闻到今日拍卖会的?风声时,他?便隐隐有了猜测这东西会出现,却没想到真的?……
被他碰上了!
林放搭在桌沿的手?在见到玉佩呈出来的那一刻骤然握紧,颈间青筋隐隐可见。
余殊心一冷。
于林放而言,甚少有明显的表情起伏,这种程度的动作变化?在他心里不知掀起了何等滔天巨浪。
嗤。
有这么值得激动吗?
“不就是一块碎玉,你看上了?”余殊压抑着心里的?不悦,假笑道?。
林放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有些?渊源。”
很快,竞价开始。
玉佩虽是残缺,断口处却十分完整,其余的?地方也没什么缺口,若由金器雕琢一番几乎看不出毁坏的痕迹。且玉质好,雕琢工艺上乘,年代久远又是帝王之物,经鉴定后定了一千万的?起拍价。
席间不少人都有要拍的?迹象。
“一千两百万!”
“两千万!”
“……”
林放倒没急着下手?,只在一旁观望着。厅内不少买家一层层加着价,等到三千万时逐渐收了手?。
以一件残缺不全的玉器来看,这样的价格是有些?高了。
最终,只有两位在争抢着本轮的?拍品,其中一位就是隔壁的?唐装老人。
“九号四千万!四千万一次!”
隔壁那位唐装老人一口气加了五百万,另一位角逐者也有了退缩之意。
厅内不少人都回过头来,想看看这位买家的?真面目,为何会对这块残玉情有独钟。
正在此时,林放指尖轻轻敲了下了下桌子,余殊心一紧,身后的宁原已经亮了牌子。
“十号,一亿。”
厅内顿时传来一阵唏嘘。
“谁啊,不是才加到四千万吗?”
“那玉都碎成两个了,好看是好看,也不值这个价吧。”
“疯了吧,谁跟他?抢啊……”
隔壁那位老人竞拍失败,愤愤捣了下拐杖,朝林放这边看了过来。
余殊被宁原的?这一声报价炸蒙了。
林放到底在做什?么……
先是带他?来此处,毫不避讳告知他没有认错,上头那件拍品就是当年他常常佩戴的玉。
接着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一击必中的决心,甚至都没有和助理商量,直接报出了高价。
是不是早就决定好了,无论对手?竞价到何种程度,他?都要以这样的天价装裱起他?对赠玉者的?情谊?
那片刻前,说要与他一生?相守的?话,是假的?吗?
还是从一开始,林放就在耍他?玩,所有的?好意、承诺、亲密,都是他伪造出来的假象,只为了报前世他?强取豪夺、叫林放负了心上人的仇吗?
余殊一阵头晕,再好的礼数也支撑不住此刻的强颜欢笑,“我有点不舒服,先去休息了。”
林放尾随着余殊起身,只是竞拍尚未完成,他?不便离开,只能示意宁原先去跟着余殊。
玉佩前后事牵扯过多,贸然开口余殊未必会能接受得了,他?本想拿回玉佩后再一一向余殊解释,不想竟低估了余殊心里的?疙瘩。
余殊步履轻快身形敏捷,一出门便提了速,古宅悠远深邃,没多久宁原就跟丢了。
他?一个劲儿往前?走,左转右转也迷了路,忘记先前?是从哪儿进来的。
夜深露重,院落深处有一处池子,水面上凋零的莲花只剩茎秆伫立着,一片残败样。余殊走到池边,水面呈现出月光抚照下他?浅浅的?倒影。
剧烈运动后,余殊的?心跳却依旧死了似的平静着,眼前是林放看见那枚玉佩时难掩的?激动,和千年前他?见自己将玉佩扔入水中时的纵身一跃。
余殊仰起脸,对着寂静的?夜空冷笑一声。
“久闻余殊小友雅名,难得一见,不想倒是在此处有了机缘。”
闻声,余殊回过头去。
方才厅内他?隔壁的?那位唐装老人拄着拐杖正在旁人的搀扶下朝自己走过来。
“您是?”
老先生?未开口,随行的?人介绍道?:“这位是王崇绥先生?。”
余殊一惊,自打上次在微博上回复过王崇绥先生?、得到联系方式通过话以后,还没机会再联系上。
他?于这种人情世故上的?事十分淡薄,也不主动,能遇知音是他的?幸运,但也仅限于此。若非此处得见,要他?前?去拜访先生?,估计要再拖上一阵子。
也不知怎的,余殊见之有股子亲切感,兴许是老先生?醉心古乐、品行高洁的?缘故,不像是平凡无为的碌碌众生?。
他?上前?作揖,问了声好。
“方才隔着屏风,便觉得小友神似,不想老头子我眼力还不算差。”
两人在岸边攀谈了几句,聊了聊古典乐器和唱腔上的?问题。
寥寥几句,余殊便能窥见老先生?的?气度不凡、谈吐非俗,想必是他见识多、阅历广的缘故。
不像自己,草草前?生?,这辈子活着的?几个月,也一直被蒙在鼓中,像做了一场荒唐的?梦。
“方才看到那梁朝旧物,倒让我想起一件趣事。”
余殊侧目。
“梁献帝第三子,襄王殿下,恰与小友你同名。”王崇绥缓缓道?,“无冒犯之意,只是方才见你那同伴对那件旧物势在必得的?样子,颇有此感。可否容老头子多问一句,其中可是有什?么渊源?”
渊源?
确实有,只是与他?无关。
余殊尚未来得及回答,不速之客便到了。
林放额间汗珠绵密,脸颊微红,像是跑了许久的?样子,眼中满是着急,与片刻前的?淡定从容对比鲜明。
余殊别过头去,目光落在水面上,不愿理睬。
身后林放与王崇绥寒暄起来。
王崇绥目光在两人间徘徊,像是懂了什?么似的,大笑着摇了摇头,“也罢,这物件本不该是老夫的。”
遂摆了摆手?,离开了。
月光抚照水面,微风吹过,泛起了涟漪,惨败的?莲叶茎秆也随风耳洞,摇曳生姿。
和王崇绥聊了会儿,余殊心情已不似片刻前一片死水,却始终不想抬眼看林放。
他?向来一心待林放,不求回应也就罢了。可若要他?在这份纯粹里添上些?别的什?么,那他索性便趁早断了。
身后的人走近了些?。
林放的掌心贴在他手?臂上,“这边风大,随我回去罢。”
余殊手?插在口袋中,并不理会。
“生?气了?”
耳边,林放低沉的?嗓音拂过他?耳畔。
未及余殊推开,肩膀上就一重?,林放整个人靠在他身上,双臂环过他?的?颈脖绕到他身前。
“起开……”
林放惯会装死,从前明明一副好身手,却总藏着不漏,余殊下意识以为他?力?气不大很好推开,这会儿使劲全力竟是纹丝不动。
林放不顾他的?抗议,双手?放在余殊身前,他?这时才发现,林放手中多了一个木盒子。
他?将盒子中的玉佩取出来,在余殊身前晃了晃。
压下去不久的?火气又烧了起来。
余殊一把抢过玉佩,想扔出去。
挥出去的?手?停在了身前。
上一次,就是他将玉佩摔碎的。
物件无罪,好不容易挺过了千年的风霜,再受这无妄之灾,也太可悲可怜了。
一如他?自己。
从地狱深渊中走出来,孤零零地挣扎、适应新生活,却与林放相逢。
就在他以为命运眷顾、得林放相守时,却发现好像这又只是一个玩笑。
余殊腾出一只空着的?手?,拽开林放环在他身前的?胳膊。
“放开。”
林放未动。
急促的?呼吸喷洒在余殊颈间。
“世子几次三番戏弄我,还不够吗?”
背上一轻。
余殊的?话宛如利剑般往林放心上刺去,他?身子僵住了。
话匣子被打开,余殊压抑已久的?怨愤终于得此机会道?出口。
“你明明心里早就认定了人,为何一而?再再而?三骗我?从前是因为襄王位高权重?可做靠山,如今呢?我无父母无权势,只是这天地间渺小一浮游一尘埃,欺瞒我于你有什?么好处?一早知道实情却不与我相认,只会说些又假又空的话……”
他?话音未落,嘴巴便被捂住了。
林放从背后抱住他?,竟是用手来捂他?的?嘴。
“唔……”
“抱歉。”林放手上吃痛,放任余殊咬着自己也不放开,“我怕再让你说下去,我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了。听话,冷静一下好不好?”
余殊哪里肯听,咬着林放的手?指不放。
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歌声,起初两三个音节出来时,余殊便感到一阵熟悉。
是当年他为林放生辰所作的?曲子。
没有歌词,林放轻轻在他耳边哼唱着,他?哼歌时嗓音不似平日低沉,竟格外的?好听,有几分不符合年龄与性格的稚气。
余殊抬眼看着身前的?池子,思绪被拉回千年前他?与林放徘徊的?那个冬日,两人绕着湖畔走了好几圈,彼此都红着脸,谁也不好意思先开口说话。
那时林放虽清冷薄情,看向他?的?眼中,终归是与旁人有几分不一样的。
“好些了吗?”
林放歌声停了,说话时一时没找准发音位置,显得几分少年气。
余殊喘了几口气,心情确实平复了不少,点了点头。
林放松开余殊,站在他身侧,朝他?伸出手来,笑道?:“花了一大笔钱,肉疼,陪我走走。”
余殊抬手就要揍他?,只觉得林放故作镇定的?笑颜里,掺杂了些?许不如意的悲凉,便又收回了手?。
林放趁机握住他?,笑意未入眼底。
经历的?大小事多了,余殊便养成了个什么都看得开的?毛病,此刻与林放绕着池塘走了半圈,水面吹来徐徐清风,他?整个人放松了许多。
林放也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方才继续说道:“殊殊,为何你总不记事。”
“嗯?”
“这大概有些?不公平。”
林放笑得苍凉。
有那么一瞬间,余殊觉得仿佛这才是真正的林放。他?将平日里的?外壳一层层剥开,把冰冷强硬的外壳碾碎,露出一个真实的?会受伤会难过的?林放来。
“你想起了父亲、想起了仇恨,把那么多不愉快的、无关紧张的?事都一一记起来,为何偏偏忘了我呢?”
余殊抬起眼眸,只觉得林放眼尾红红的?。
他?心里骤然被揪了一下,不解地问:“你在说什?么?”
林放停下脚步,打开木盒,将里面的鉴定书拿给余殊。
余殊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不悦地接过。
却见上面清楚地写着,此物是梁景帝所佩戴的玉器。
余殊脑袋嗡了一下。
方才拍卖会上,介绍人似乎也曾说明是景帝之物,只是当时他被怒意冲昏了头脑,一时忽视了这一点。
他?难以置信地问:“怎会是……父皇的??”
林放疲惫的笑意深了些?。
余殊实在是想不明白,只觉得疑团越来越大,父皇离世早,他?的?物件怎么会传给林放,林放还说是“至为重?要之人”所赠?
脑袋好疼。
许多解释不清的?事在脑袋里打转,牵扯出桩桩件件的疑问串联起来,中间却始终少了关键信息。
按照那位老嬷嬷所说,他?十一岁那年,父皇御驾亲征威慑岭南,回程的?路上遭到献王伏击。此时京中大乱,妃嫔皇子横死宫中,他?因为贪玩私自跑去接父皇的?缘故,幸免于难。
而?父皇班师回朝之时,定然也将俘虏的质子林放带在随行的?军中。
所以。
所以那时他便与林放见过?
在他大病一场失去记忆之前??
余殊不可思议地看向林放。
“你那时什么都不懂,尾随献王的?车驾前?来,途中却遭遇了变故。”
余殊痛苦地捂住脑袋。
他?就快抓住那条线索了。
揭开血淋淋的?真相必然伴随着痛苦,一直以来林放回避向余殊提起之前?的?事,大多出于这样的考量。
此刻见余殊露出痛苦的神色,立马上前?将他?拥在怀中,哄他?道?:“我不说了,你别再想。”
迟了。
尘封的?记忆被打开一个缺口,借着那道光亮从余殊脑中纷至沓来。
余殊十一岁那年,景帝御驾亲征向岭南示威,招降了越王。
回京路上,打头阵回京的献王起了反叛之心,控制住京城后杀了回来。余殊不明就里,只当叔叔是去接他父皇的?,尾随献王车驾出了城。
献王发现余殊后,不愿他牵扯进来,派手下将余殊送到城郊。那两名手?下会错了意,离开大部队后便要加害余殊。
幸得押送林放进京的车驾碰上了,余殊不问三七二十一躲进林放的马车里求救,不想对方是个看起来比他?还文弱的小孩。
“好漂亮的哥哥。”余殊掀开车帘,趴在马车前冲林放道。
护送林放的几名官兵认得余殊,随即和那两人打了起来。
余殊便不再担心,只逗林放:“喂,你怎么不拉我一把。”
白白净净的?林放有些?胆怯地朝余殊伸出手,脑袋里只回想起方才一路对他?吆五喝六的侍卫对眼前人毕恭毕敬的样子。
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林放心道?。
“你多大了?”余殊坐在他身边,眼神直勾勾地打量着林放。
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孩儿,比宫里那些弟弟妹妹不知道好看了多少,肯定是天上来的。
林放:“九岁了。”
余殊闻言痴痴笑了,捏了捏林放的脸,“我十一,你该叫我一声哥哥。”
很快,随行的?护卫将情况汇报给了景帝,父子二人相聚,只不多时,不远处便传开喊杀声。
景帝自知凶多吉少,将自己身边最得力?的?随从留给了余殊,要他?先撤。
余殊不肯,固执道:“孩儿和父皇相见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父皇就要赶孩儿走吗?”
余殊性子倔,怎么说都不从。
景帝看了眼余殊身旁的?林放,心生?一计:“世子年幼,刀枪无眼,你可愿护他周全?”
相比起逃跑,得到任务的余殊满意了许多,学着将士的模样抱拳道:“孩儿领命。”
此一别,便隔了生?死。
后来,余殊和林放二人被送到了远离战火的村落,在那儿生活了一个多月。余殊每日最开心的?就是逗林放玩儿,只要他?一笑,仿佛就是他最有成就的一件事儿。
林放十岁生?辰那日,余殊将自己的?玉佩给了他?。
“年前父皇赏我的?,我送给你吧。”
“母后说,收了我的?玉,往后你便是我的?人了。等入了京,我便向父皇讨了你来。”
他?那时年少,林放亦然。
只是一句无心的?话,若非那场大病,想必也早已忘的?一干二净。
等他?回宫后,照旧做他?的?小王爷,整日招猫逗狗,快乐逍遥。
不想林放,竟然记挂了两辈子。
冒着被赐死的风险,整日戴着先王的?遗物。
“这块玉,到底什?么人给你的??”
余殊曾不止一次地质问道。
林放每一次回答,都掷地有声。
“至为重?要之人。”
至为重?要之人。
余殊眼眶一酸。
林放如此回答却得不到回应时,心中该是何等的?悲凉。
他?会不会一遍又一遍地怀疑,这个答案的?意义到底何在?
余殊眼眶湿润,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他?看不清人影,只胡乱伸出手,盼望着林放能抱抱他。
一如既往的?,林放的回应毫不犹豫。
他?总是不会要自己等太久,在自己需要的?时候,林放总会如期而?至。
而?此刻,与先前?不一样的是。
他?怀里温暖热切,盛放着以千年来衡量的忠贞。
余殊紧紧抱住林放,像是想用此后的每一刻来弥补他亏欠林放的等待与怀疑。
“我爱你。我好爱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