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二十五年,二月初。

沈清嘉神情肃然坐在床畔,替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男人重新包扎了伤口,目光从渗出血的伤处移到男人的脸上。

即便如今男人失血过多面色苍白,但依旧挡不住他明秀容貌。

长眉如剑,鬓若刀裁,眉头紧锁更让他脸上添了几分冷冽,薄唇微抿,隐隐有傲气深藏。

见自己差点又陷入他的颜色当中,沈清嘉起身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前世就是这张脸啊,迷得她三魂五道。

但心肠歹毒、薄情寡恩,再好看都不抵用。

如果不是他倒在她门前,还恰好被路过行人看到,‘好心’帮她把他抬进来,她真不一定会救这男人。

毕竟对沈清嘉而言,这男人死了比活着更好。这男人身份成迷,做的事成迷,谁知道沈清嘉会不会因为救他,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好不容易过了两年平静日子,沈清嘉可舍不得放弃。

可谁让她现在身份是妙手回春,颇有菩萨心肠的大夫呢,总不能让她将快死的病人拒之门外见死不救。

那做法不符合她如今的性格。

况且为了这么个男人,搭上自己辛苦经营两年的名声不值得。

沈清嘉盯着男人面容看了许久,她告诉自己,这是在给病人治疗,‘望闻问切’的第一步‘望’。

男人长眉入鬓,鼻若悬胆,面如冠玉,堪称绝色。没人能想到就是这样的贵公子,其实是能踏在尸骨上谈笑风生,人称‘阎面王’的秦大将军。

沈清嘉视线落在男人干涸起皮的唇上,他现在昏迷不醒,就连水都喂不进,只能用棉棒沾水点湿在他嘴角。

虽然沈清嘉任职任责当起仁心善意的大夫,但心里头却在盘算等人苏醒,自己得收多大的报酬。

真正贫苦人来她这儿她分文不收,但是家有余钱的医药费总需要付,家境越好,找她看病她收得越多。

秦长陌这条命,可是价值连城。

旁人救他一命能得他以身相许,她当然不能让自己吃亏。等他醒后,她起码得向他要黄金万两,一世无虞。

要知道她跑到偏远山村隐姓埋名,不问世事,有八成是因为他秦长陌。

沈清嘉不过午休小憩一会儿,让人莫要打搅她,结果再醒时,她竟发现自己重生在她十五岁那年。

那是元狩二十一年晚春,即将要嫁给秦长陌的三月前。

前世,她以丞相嫡女的身份被皇帝赐婚秦长陌,成为大周大将军王夫人。

这桩人人艳羡的婚姻,反倒让她苦了半辈子。

成婚当日,秦长陌抛下她这位新婚妻子,披盔戴甲上了战场。

两人见面只是掀开盖头后的匆匆一瞥。

她不怨他。

有志男儿保家卫国,她反而庆幸自己能嫁当世英雄,她沈清嘉嫁的人是真男儿。

只是她守着将军府两年,等来的只有他战死沙场的死讯,新妇一朝成为寡妇。往后的时间,她独自支撑秦家门楣,替他抚养幼妹幼弟,伺候母亲。

她父母兄长,甚至秦家母亲都劝她改嫁。

即便嫁给过秦长陌,但她本就容色不俗,又是沈丞相嫡女,出生名门望族,秦家母亲都松口许她改嫁。

再嫁,她不愁嫁不到好儿郎。

偏生她死脑筋,认为拜过天地,嫁了秦长陌,便是秦长陌的人。不论秦长陌生死,境遇如何,她都认下。

可谁知,五年后秦长陌凭空出现。

带领秦家众将士一举攻入匈奴皇庭,屠杀匈奴皇室,取下匈奴王项上人头凯旋。

归京后凭借着军中威望与民心所向,秦长陌以一人之力在京城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甚至公然参与夺嫡,就差没堂而皇之逼宫了。

更可笑的是,五年时间,他早已有了想要相伴终生的人。

自己这位他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的嫡妻,于他而言不过是陌生人。连替他守着将军府,守护他家人将近十年的恩人都算不上半个。

或许他心底还嫌她碍事,占着正妻之位,让他无法给他心悦之人嫡妻身份。

可沈清嘉凭什么给别的女人腾位置?

当时她亦是这般所想。

秦家上下从始至终只认她这位女主子,秦长陌母亲、弟弟妹妹也只认沈清嘉这位儿媳、嫂子。她断然没有理由放弃。

只不过这种无谓的坚持与倔强,换来是她沈家全家流放,就连三岁稚子都不能幸免,她父母、兄嫂侄儿皆被她连累。

此后,这事成了沈清嘉祛不掉治不好的心病。

她虽活着,但跟死了差不多。

若不是抱着活着有朝一日,她还有可能与家人见一面的想法,沈清嘉可能撑都撑不下去。

所以重活一世,在沈清嘉发现自己不能悔婚,必须要嫁给秦长陌后,断然开始谋划如何摆脱秦家。

为了沈家满门一百三十四口的性命,也为了自己的小命,她必须得和秦家早早断绝关系,反正将军夫人的位置注定坐不了多久。

所以秦长陌诈死后,沈清嘉便一把火烧了她居住的清婉院,让她大哥带她出了京城。挑了现在这个远离是非纷争的村庄,过起平静安详的生活。

秦家孤儿寡母没了她在日子,定然要艰难许多,也要多受些苦,可沈清嘉狠下心铁定主意离开,舍不得也得舍得。

她自认为经历前世那些事后,今生还能照顾秦家孤儿寡母两年。即便选择死遁,依旧将他们三人安排妥当,交给沈家人看顾一二,已经算做到了仁至义尽四字。也不枉前世直到最后,他们三人依旧站在她身后。

沈清嘉长叹一口气,黑而浓密的睫毛颤动,眼眶微微泛红,却不曾掉泪。那些心疼和怨怼早随着她重生消失了。

今生是新生,不该为了不值得的人伤心掉泪。

“呐,秦长陌,你算好命,我不愿计较前尘往事。但愿你醒后,千万莫要给我增添麻烦,付清医药费就赶紧离开,从今往后两不相欠。这辈子我不纠缠你,你也别打搅我。”沈清嘉收回替他打湿唇角的棉棒,低声说着。

她不是秦长陌正妻,就没人惦记将军夫人之位,她不空守十年活寡,父兄也不会为她抱不平,而和秦长陌对着干……

那样一切悲剧就都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