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望是三天后醒来的,又有通过纪家难得聚在一块儿的顶尖专家们小心会诊治疗,万幸没落下什么后遗症,一个星期后已经能坐着轮椅去花园里透气了。
宋清漪这一周来回奔波,着实累得不轻。实验站里的那些小白鼠指标走向和她预想的不太一样,实验进入瓶颈,教学工作还片刻不能落下,学院里新官上任,各种材料要她提交。
她忙得晕头转向,每日还要过来陪周望。
这天下午,宋清漪忙里偷闲过来,周师娘正要回去取换洗的衣物,宋清漪推着周望下楼。
周望问了宋清漪日子,半晌没说话。
宋清漪蹲在他面前,替他掖了掖腿上的毯子。
周望经过这一遭折腾,像是瞬间老了二十岁,难得目光还清明。
“你是不是该回Q市去了?”他忽然问。
宋清漪没看他,轻声说:“这边实验我也得盯一阵,还得留一段时间。”
“留到什么时候,留到我出院?”
宋清漪抬头,对上老人透彻的目光。
周望温和地笑了笑:“我老了,还没糊涂呢,你别想着糊弄我。你自己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边浪费时间了。”
宋清漪不置可否。
她不认为自己是浪费时间。
“清漪啊,我不是你的责任。”周望叹,“你不必觉得负疚。”
宋清漪更说不出话来了,只有脸热得难受。
周望摇摇头,正要说什么,一抬眼见不远处,芝兰玉树的男人走来,他亲和地笑了笑:“瞧,小纪又来了。”
他只是动了手术,不是蠢了,这段日子,纪随每每挑宋清漪在的时候过来,一次两次的是巧合,天天如此就是有心了。
再说,周望还没托大到认为如果没有宋清漪,纪随能有这个闲心天天来看他。
宋清漪一听这个“又”,真是哭笑不得,有些害羞,又很甜蜜,转头看去,果然见纪随已经走到近前。他信步而来,逆着冬日暖阳,仿佛披了一身金色的光芒。
出类拔萃,卓尔不凡。
纪随向周望问好,周望看了眼宋清漪,玩笑道:“我算着你也该到了。”
纪随倒也大方,并不否认,只是一双黑瞳含笑,直直盯着宋清漪。
宋清漪:“……”
武程适时轻咳一声,向周望和宋清漪打了招呼,说:“我这先把果篮拿上去。”
周望客客气气地说:“又麻烦武先生了。”
武程笑着说了句应该的,转身离开了小花园。
纪随来了,宋清漪直起身,想将周望推到人少的地方去,纪随主动接过轮椅:“我来。”
宋清漪也不和他争,自觉地走在他身边,远远瞧着,倒是很和谐的一幅画面。
周望问:“就这几天,纪校长该高升了吧?”
纪随:“嗯,任命已经下来。这几日,新校长就该到了。”
宋清漪一时有些感叹。
倒不是她和纪校长有多熟悉,她念本科的时候,A大校长还不是纪淮。她今年回国也不到一年,算起来,纪淮当她领导也没一年。只是到底是人生里曾有过交集的人,短暂交集又忽然离去,到底还是会在她心里留下些波澜。
尤其,这两次的事,纪淮虽未出面,但确实帮了他们不少。
“听到了吗,清漪?”周望忽然话锋一转,“你现在再不赶紧离开,紧接着又是新官上任,你事儿只会更多。”
宋清漪心中酸涩。
如果没有因为她闹这一出,现在这位新校长就是周望,而不是别人。
周望见她默然不语,叹道:“清漪,你想不想知道这整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宋清漪目光微亮,又立刻瑟缩地闪了闪。
既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弄个清楚明白,又害怕知道真相。
但周望显然也不是问她意见,他转而看向纪随,目光通透:“你知道吧?”
纪随颔首:“猜到一些。”
“那你和她说,这件事要我自己说起来,也是老脸无光。你替我说,有漏掉的,我再补充。”
宋清漪转头看着纪随。
纪随对她说:“两个月前,纪校长得到了调任的消息,但文件并未正式下达。同时周老也得到了一些消息,他将会在纪校长离任后,升任A大校长。纪校长和我说过,周老过去找他汇报公事,两人曾顺嘴聊了下周老升任后,学院院长的人选。周老的意思是,他私心里属意你。”
宋清漪眼底闪过一丝痛色。
一切的起因就是这里了。
纪随柔声说:“但那只是私下闲聊,并不是像刘奕父母所说的那样,在不合适的时机利用职权强行升你为院长。我相信,不管是纪校长还是周教授,他们都不会这么糊涂,做这种愚蠢的决定,落人口实。”
宋清漪心中总算有些安慰,忙问:“真的吗?”
纪随点头。
“但没想到,这次谈话的内容却被人听见了,然后传到了有心人耳朵里。不久,周老因为课堂上引用莎士比亚历史剧里的一句话被学生恶意举报,紧接着又收到匿名邮件告知举报人是刘奕,周老一身傲骨,自然气不过,找来刘奕理论,结果被有心引导,气愤之下就有了最开始那段录音。”
当前环境下,老师强迫学生性交易,那就不像是课堂说错话那么简单了,必定会被撤职调查。周老为了避免这种困境,决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拿出了二十万块钱。自此一步错步步错,就有了后面所有的一切,然后再也无法挽回。
周望淡道:“事到如今,我谁也不怪。毕竟,那个致命的决定是我自己做的。我一大把年纪了,难道还没有自己承担错误的勇气吗?”
“你也不应该因此对你的父母心生嫌隙。”周望看向宋清漪,“我确实曾向他们透露过风声,告诉他们,假如你这次实验成功,我会助你更上一层楼。但那是我的意思,不是他们的意思。所以你这个迁怒,倒是你没道理了。”
宋清漪赧然。
这一点,纪随曾和她说过。
就在周望进急救室那晚,他对她说:“你想过没有,你的父母并不了解这个圈子里的门道,他们就是个外行人,像你这么年轻就走到今天这个位子的人,国内也没有先例。他们一个外行人,得要有多大的胆子,才能主动提出要你这么年轻升任院长的要求?所以,要说他们知情我信,要说这是他们的意思,我看不会。”
也因为纪随的话,这些日子,她才总算能够直面周望。
此时更得到周望的亲口证实,宋清漪总算彻底松了一口气,同时又难免愧对起父母来。
她竟一度将他们想得那么坏……
周望叹:“去和你爸妈打个电话,让他们晚上一起过来,在这边吃饭,为你践行。”
将宋清漪打发到了一边,周望深深看着纪随:“纪先生好心机啊,要我老头子说,我都说不出这样滴水不漏又格外真实的说辞来。”
纪随波澜不惊笑了笑。
“只是不知道,有朝一日感情淡了,你这份心机会不会就用到她身上去了?要真有那一天,术业有专攻,她还真不是你的对手。”
周望看着远处背对他们打电话的宋清漪。
“不会。”纪随。
周望看向他,审视着他话中真假。
纪随泰然迎视:“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纪随。我永远只会站在她身后,而不会是她的对立面。”
周望直直看着他,半晌,他点了下头。
“那你会怪我吗?怪我擅作主张替她决定,甚至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先联合了她的父母?”周望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也不再藏着掖着,“结果走漏风声,反倒无事生非。”
“不会。因为我明白这个实验的伟大,只是时机差了些。如果调任的命令能再晚半年就好了,那时她的成果出来,有目共睹,职位又刚好空缺,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所以,”纪随看向周望,“我理解您找纪校长商量延迟任期的一片苦心。”
是了,这才是真相。
周望找纪淮并不是闲聊,而是实实在在想替宋清漪多争取半年时间。
而在刘奕拿着录音要挟时,周望屈从以前,曾给宋清漪打了个电话。他原本是犹豫的,但他始终想替宋清漪多争取一些时间。
他这辈子没有儿女,但有宋清漪这个学生,比他自己的亲生儿女成材还更加令他骄傲。他私心里,比宋清漪的父母更加想要看宋清漪走得更高更远,万众瞩目。
他想看到宋清漪的极限在哪里,而他自己就是宋清漪最有力的靠山——只要他在位一天,他就会是宋清漪的靠山。
可惜,这座靠山做了致命的决定,终究是倒了。
……
当夜,因为周望的邀请,纪随也到场了。说是为宋清漪践行,其实是周望一片私心,想从中帮纪随一把。
但宋清漪还真没白费他一片苦心,上来直接和她爸妈介绍:“纪随,我男朋友。”
场面刹那间安静如鸡。
也不知是这件事给宋父宋母造成了一定的冲击,还是他们看在了周老的面子上,抑或只是简单的不想在病房里面和宋清漪吵起来,夫妻二人还是妥协了,没说什么。
至少面子上,是接纳了这个“男朋友。”
他们不知道的是,宋清漪平静的外表下,一颗心都跳成了什么样。
扑通扑通的,纪随一定都听到了她紧张的心跳声。温热的大掌从桌子底下递过来,无声握住她,指腹轻轻抚着她的手心,不疾不徐地安抚。
总算,她爸妈没当场给他难堪。
宋清漪这才松了一口气,用力回握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