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风凛冽,惊寒迭起。

天地苍茫间,长夜岑寂如死,唯有脚步格外清晰。

那是个约莫六七岁的男童,缓然行于深林之中,单薄双肩背负着比起他个头高出许多的庞然大物,额角挂着尚未干涸的血迹,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

拨云见月时,皎月清冷之光乍现,映明了男童的满面不甘。

他周身沾染尘土与血污,有些早已干涸发黑,有些则仍自背后那人的伤处源源不断流淌,衣衫也被撕裂大半,尽显落魄。

一双血色眼眸在夜色之中泛着慑人寒光,格外醒目,衔恨咬碎一口银牙。

他身后拖着一路蜿蜒血迹,被蟾宫月辉刺痛了眼,挣扎着抬手试图遮掩,将鬼瞳隐于阴影之中。

可倏忽之间,他鼻尖一阵酸楚,隐忍许久的泪水终是夺眶而出,眼前被染的模糊一片,至此已是极限。

“师尊……为什么?为什么啊……”

不堪重负屈膝跪倒在地,男童抹着满脸脏污翻起被他拖拽了一路,至今意识全无的重伤男子。

刹那间光影交替,被染红的素色布衫中露出一张极尽苍白的面容,唇色浅淡,同样沾了血迹,眼角还染有一丝红晕,却显出病态美感,仿佛触之即碎。

男童小心翼翼伸出手来,想替他拭净污渍,却因指尖染血,将那人面上蹭的一团糟。

至此,紧绷的细弦猝然崩裂,男童哭嚎着伏在男子肩头,从前那般温热,那般坚实的怀抱,如今已是冰冷僵硬。

眼睁睁看着他身下血色蔓延,却是无力回天。

“师尊……别丢下我一人,你说过要陪我的……你答应过要陪我的!!”

当恐惧袭上心头,足以冲散所有仇恨,若是苍天有眼,肯大发慈悲垂听卑微蝼蚁的乞求,给予半分怜悯,他定是要舍弃旧怨,换得将死之人一命的。

……哪怕用性命来抵偿,他也甘愿!!

“师尊……师尊……”

穹中阴云匆匆掠过,忽明忽暗间,已近弥留的男子轻动指尖。

他微微张口,胸中撕裂的痛楚令他颤抖不已,即使如此,仍咬紧牙关,坚持着抬手轻抚男童汗湿的乱发。

“行止……”

他声音低沉而沙哑,无力的几不可闻。

“师尊!!”

男童大喜过望,天真以为苏醒即是平安,全然不知回光返照后等待着那人的却是解脱的死寂。

“师尊,你醒了,终于醒了……以后莫要再为我这逆徒承担罪责了,我生来即是魔童,合该受人白眼,孤苦一生,您霁月清风,风华无双,理应跳出三界之外,不该束之高阁,我……”

“行止,教不严师之惰,没能将你引上正途,是师尊负你……”

男子顿了顿,挣扎着起身,将爱徒揽在怀里。

在他看不到的背后,把胸中翻涌的腥甜尽数藏在掌心。

“你不是魔童,从来都不是……你体内流着为师的血,一点一滴将你喂大的我,又怎会不知你的心性……”

“师尊……”男童泣不成声,哭的接不上气来,“师尊,徒儿知错,以后再也不跑出去偷玩,定会乖乖背书习字练功,得来的糕饼全都分给师尊,再也不偷吃了……我、我……师尊,你不要走,好不好?求您……”

男子垂眸不答,嘴边渗着血丝,连喘息也变得艰难,每说上一句,气息就要虚弱几分。

“行止,你记住,从今往后,为师再护不得你……无相佛宗,虚云大师……除他之外,世人皆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定是容你不得……”

“师尊!我不要拜他人为师,只要您!只要您!!”

“不可任性!”他沉声厉喝,便似用尽全力,到底没能忍住,在徒弟面前呕了血,男童见状大惊,立刻闭口不言,只红着双眼,违心的点头。

那人见状深感欣慰,吃力一笑,冰冷掌心覆上男童脏兮兮的脸蛋,替他擦去泪水。

“行止,为师负你,最后能为你做的,便是将、自己的命途换给你……我代你去死,你替我,活出个人样来……继续看这人间壮阔山河。”

他轻咳一声,抬腕时,男童血红双眸已然显出暗色,视线只模糊一瞬,那人便无力坠地,万般不舍牵着他的手。

闭目时,血光一闪而过。

噙在眼角的泪水,终是滑落在地,清脆悦耳,润了新生。

行止虽年幼,却也懂得这一次师尊为他换得不止是一双惹来祸端的眼眸,还有他余生的安宁。

他恍然忆起幼时被当作魔物的自己,无论怎样躲闪,旁人凌厉的异样目光总会将他拒于千里之外。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唯有一人愿牵起他的手,笑赞:

“你的眼睛很漂亮。”

“可愿随我远行?唤我一声师尊,我便带你看尽人间壮阔山河,可好?”

那人腕上至今残存一行齿痕,是对人怀有敌意的自己所致。

那时他尚且年幼,却早已有了兽性,像只凶残的狼崽子一般,嚎叫着不肯让人接近,他善意的触碰,被自己报以恶狠的撕咬。

记得那时,他并未似旁人一样惊叫着退缩,而是轻抚自己的额头,一如今日这般。

“是我来迟,害你至此……”

斯人归寂,稚嫩的哀哭之中,耳畔似有遥音不绝……

……

“师尊,您为我取名行止,说是寓意偃戈止战,可这行字又是何意?行思坐忆,还是行比伯夷?”

“傻徒儿,是行不逾方。”

……

抱歉,行止,是为师骗了你……

所谓行,乃是行易知难……

长欢知难,来世有缘再为师徒,定把今生亏欠的,一并说与你听……

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