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被积雪覆盖,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深如泥沼,稍不留神踏入其中便再无抽身之力,苦苦挣扎只会溺死其中。

虞扶尘臂下还夹着个人,对于男子,他没有太多怜香惜玉的玲珑心思,反而要是小心翼翼对待才可疑,含情脉脉将人打横抱在怀里……那场面可真是诡异至极。

从前在他梦境里出现,配和自己站在一起的都是神仙美貌的天女,手里这个虽然长相不差,可惜生成了男儿身。

啧,不妥。

啧……可惜。

他一路轻功带着风长欢踏风下山,本以为昆仑会为保住颜面死追到底,可他都快逃到山脚了也没见半个人影追来。

空谷寂静如斯,除了他和怀里那位喘气的声音之外再听不得什么响动,甚是可疑。

难道有诈?

虞扶尘是个多疑的性子,他甚至怀疑救出来的这个到底是不是“妖人”本尊,万一是截儿被幻术变作人形的烂木头岂不是让他很没面子?

心里打着鼓,放下怀里那人时只见他眼无焦距,迷迷糊糊的摇头晃脑,被颠的七荤八素,估摸着是晕了。

“喂,你看我,看着我。”

知道这人是个聋子,虞扶尘还是情不自禁的唠叨。

风长欢七窍被封两脉,对外界的反应差了许多,即使他伸手在那人眼前晃着也无济于事。

无计可施,只好拍拍他的脸颊。

这个人的脸,很冷。

手脚也是如此,方才揽着他根本感受不到一丝人气,好像抱了具尸体跑路似的。

虞扶尘不敢多想,当务之急是解去禁咒,他双手合十在胸前,灵力聚于指间,口中低念法咒,凭空画出一道金色符文,而后指向风长欢眉心,那法咒便顺着他的指尖渡入那人体内。

须臾,又须臾。

虞扶尘见他没有反应,凑近了些去看,恰好风长欢此时睁眼,正对上一双血色的瞳眸,随着他时不时眨眼,泛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妖气。

“能听见了吗?”

风长欢张口想说话,不过还没启齿,脸颊却鼓了起来,像只被激的胀气的胖豚鱼,通红的眼珠子圆瞪,怪吓人的。

不知怎么,虞扶尘脑袋一热,两手捧在他面前,只听一声“哇啊……”的呜咽,他掌中一凉,多了滩秽物。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那是风长欢吐的汤汤水水,好半天没说出话来,直到那色相浅淡如水的积液从指间漏光了,才发现自己手中托着一捧泛着金光的异物。

像是碎片,有大有小,大部分都被碾成了齑粉。

他立刻意识到那是什么,只觉血气上涌,直奔天灵盖而去,当即“嗷——”的嚎了一声,手忙脚乱想将那堆碎的不成模样的东西拼回原型。

“金丹啊……那是你的的内丹啊!!”

虞扶尘的法咒没能让风长欢恢复听觉和嗓音,他只见少年小心翼翼捧着他吐的那堆玩意儿像是遇见了宝,擦着嘴角意犹未尽的打了个嗝,纠结着要不要再赏他一口?

“你你你……金丹啊,被我毁了,你……”

虞扶尘发觉这人被击碎内丹的反应太过平淡,换作任何一个修士,大受损伤不说,这会儿还得哭着闹着找绳儿上吊了。

再者先前与他接触时,他的灵力就所剩无几,根本和凡人无异。

难道是凌霄塔下的寒泉圣水压制了他的灵性,需要过些时日才能恢复?

至于这些碎片,可能就是饥不择食吞了什么异物,应当没什么大碍?

……况且也没听说过人能吐出金丹来的,要真是如此,修炼哪儿还用得着耗上一辈子?九重天也可以天价出售神仙丸,食之羽化岂不美哉?

见那人饿的直打嗝,虞扶尘于心不忍,从怀里掏出个还带着体温的馍饼送到风长欢手里。

“吃吧。”

后者听不到话音,但能感受到他的好意,立时现出笑颜,接来之前先比了个“谢谢”的手势,虞扶尘竟可怜起他来。

当年这人祸乱天下时,自己还是个穿开裆裤到处乱跑的傻小子,躲在佛宗世外之境,不知人世疾苦,所有了解都只是道听途说。

虞扶尘想象不到十年前赤地千里,饿殍遍地是怎样的惨状,也不知那时的风长欢究竟为何荒废修为,一念成魔。

只从现在看来,他想不到这个才刚从因果台上捡回一条命,从他手里接过馍饼咬着的人会做出那匪夷所思的事。

昆仑大雪封山的日子,弟子为了节省口粮都要辟谷修行,风长欢身为囚犯,想来待遇不会好到哪儿去,或许饿的更久。

而风长欢的一举一动却很小心,刻意讨好着谁一般,饿急了也不狼吞虎咽,片刻之后,又将馍饼交还到虞扶尘手里,还不忘再比个“谢谢”。

剩了大半个,根本不够吃饱,他是怕少年没得吃。

看到这里更是令人心疼,虞扶尘没有接那饼子,暗自心疼着他。

“你留着吧,我还不饿。”说着,又一屁股坐进雪地,脱下长靴套在风长欢已经冻得微微发紫的脚上。“带你脱离樊笼是受人之托,总要负责到底,我得将你完好无损的送回老和尚那儿去。”

虞扶尘不知道为什么老和尚会有执念,但他坚信虚云大师绝不会为世间平白招致祸端,他行事有自己的思量与斟酌,既然老和尚相信着风长欢,那么,他也愿选择相信。

风长欢看着他,轻抚虞扶尘颊上先前与破军打斗时留下的伤痕,血液早已凝固,被寒风吹着结了痂,感觉不出疼了,但风长欢眼中的难过却是实实在在。

其实虞扶尘意识到风长欢并不只是被封印口耳那么简单,记得老和尚讲过一种古老的巫咒会夺取他人的神识为己用,除非一死很难冲破束缚。

恐怕风长欢就是被这恶咒所困,有人怕他恢复意识,再次在红尘间掀起腥风血雨,索性便要他沦为痴人。

虞扶尘只穿了袜套,走在雪地里冻的下半身都没了知觉。

为印证自己的猜测,他食指凭空画着,一行泛着金光的字迹跃然浮现眼前。

“你会写字吗?”他写道。

风长欢蹲下身去,在雪地上划了划:“你的字……真难看。”

虞扶尘脸色发绿,笑的很是牵强,平复火气继续写道:“你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不记得了。”

“……我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他就不该多此一举来救这个妖人……

放着昆仑仙尊九梦君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不好吗?他到底为什么要来和稀泥??

可惜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姑且做下自我介绍:

“我叫虞扶尘,没起表字,怎么叫我都成。不必为遗忘的过去感到自卑,我经历与你相似,七岁以前的记忆尽失,在我觉着自己是个没有过去,更没有未来的人时,老和尚就是这样告诉我的,所以……”

少年笑笑:“我们是一样的。”

风长欢盯着丑陋字迹许久,与那人对视一眼,复又在雪地上写道:“哦……凌雪宫的牛鼻子老……”写到这儿,他又把后几个字抹了,工工整整添上了“乾道”二字。

这人跟柳长亭不愧是一个贼窝里出来的!连骂人拐的弯都不差分毫!!气的虞扶尘两眼一翻,差点两腿一蹬昏过去。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揪着风长欢的耳朵把人拽到面前,见他疼的龇牙咧嘴又发不出声音,倒有些好笑,板着脸沉声质问:

“你不是说连自个儿是谁都想不起来了吗?怎么,凌雪宫和你有什么渊源,竟比自己还重要?”

风长欢这人身上背负太多秘密,无关于九重天,也无关于柳长亭,他根本是故意隐瞒着什么,装疯卖傻,装聋作哑……

虞扶尘信他被封了口耳,不能闻也不能言,可若说他丝毫察觉不到外界的异动,打死也不信!

为处理风长欢的伤势,虞扶尘寻了偏僻的村镇落脚,为那人置办了一身行头,是日天朗气清,院里阳光不错,风长欢穿着新衣,素白清雅,似雪出尘,和他莹白如玉的肤色十分相配。

说来也怪,初见时,虞扶尘见他生的好看,脑子里只有一字“美”来形容。不知是不是身子的缺陷拖了后腿,再之后观察风长欢的相貌时,他就觉着此人模样生的……有些怪异?

早前只是觉着奇怪,没多久就发现了端倪,风长欢美是美极的,凤目上挑,顾盼多情,右侧下眼睑生了颗朱砂色的泪痣,每当他垂下眼帘,长而浓密的睫羽都会将之含在其中,若隐若现。

但他未免太苍白了些,或许用惨白形容更贴切,唇上不带一丝血色,看起来死气沉沉,与血眸是极不相配的。

虞扶尘认为,他的五官生的很柔和,笑起来很是温润,美的不似男子,以至于散下长发覆以胭脂水粉,称为倾国倾城都不足未过。

可眸子却显出与之截然相反的杀伐之气,单看一双眼睛,虞扶尘甚至觉得他含怒眯起眼眸,其中定会散发肃杀寒意,非得死上百八十个人才能消气的那种。

这样一看,的确有着反派的气势。

不过大多时候这个人都是不着调的,打狗撵鸡无恶不作。分明是个哑巴,吵不出声响,却能让人看他一眼,脑袋就嗡嗡作响。

偶然见得风长欢沾着茶水在桌上写写画画,虞扶尘好奇便借了纸墨回来,想弄清这妖人到底搞些什么歪门邪道。

他的作画方式很狂野,不用笔毫,单凭一双手,就和他这人一样,像块还没经过雕琢的原石,明知道里面是纯粹无暇的白玉,现下呈现出的却是粗糙的外表,碰一下都嫌硌手,不得不耐着性子看他究竟能被雕成什么模样。

意外的是,风长欢的画非常精致,只是那画的色调极其阴暗,九条铁锁捆缚着囚室中的一人,周遭是铜墙铁壁,与散发着幽冷之气的寒泉。

除去被禁锢的罪者外,画面上还有一人,被黑色斗篷遮盖周身辨认不出面容,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或许这就是凌霄塔下的情景了,那么另一个人是谁?

柳长亭?气势完全不同,自诩清高的人总是一袭白衣,不会自甘堕落,况且他也没必要遮遮掩掩。

暂时想不清其中缘由,虞扶尘便收了那画,抬眼就见风长欢伸着黑乎乎的爪子去拿桌上的点心,气的抓着他的腕臂按在温水里洗了个干净。

而后才将桂花糕放在他掌心,看他津津有味的吃着,餍足得很。

与风长欢相处日子,他发觉这人不是真傻,抑或是没傻透,神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他曾见过这人满怀怅然望着夕阳西下,也眼睁睁看着他傻里傻气惹人嫌厌。

望着那忽明忽暗的血眸,虞扶尘感到挫败。

他委婉的问过客栈老板,有没有见过像风长欢这样的人。

客栈老板嘬着瓣橘子,含糊不清答道:“有呀……好些年前听说过,有个被九梦仙君镇压的魔头就是那样,练功走火入魔了,到处害人。他走过的地方血流成河,方圆八百里都寸草不生呀!!”

“不至于吧……”

“老头子我也是不信的,毕竟九州啊,九大门派都出动了,肯定还是有点本事的。”

“除了这些呢?别的有没有什么线索。”

老板咂嘴想了好半天:“有的呀,老辈人都说人死后到了无间地狱,没了肉身只剩下魂魄,就会生出鬼瞳来,血红血红的,对上一眼就能被勾了魂去,吸了活人的阳气,助他修成真身啊。要是厉鬼呀,那可就凶了,能爬回凡间来害人呢!”

听了这话,虞扶尘笑的很难看。

诸如此类的志怪传说他也听过,没亲自到地下确认过也不知真假,佛宗又忌讳说死啊鬼啊的,没人能告诉他事实如何。

不过那个人,会是修成真身的鬼吗……

他没滋没味的抿着橘汁,见风长欢枕着他的大腿昏昏欲睡,动手剥了橘子,将一整个橘肉放在他手里。

那人笑着接了,只拿了一片,尝过了味道,眸子里燃起荧荧星光,将剩下的全部还给了虞扶尘,还多拿了一瓣要喂到他嘴里。

这些天来,他第一次看懂了这个人唇语。

风长欢说:“甜……”

他吃了个橘子,甜的,便把剩下的又给了你,想让你也尝尝,一起分享这份欢喜。

如此纯粹的感情,试问谁能拒绝?

虞扶尘接下那口橘子,当场涌出热泪。

他以为自己应该感动的痛哭流涕,痛悔当初待他那般不用心,还想着把他送回无边苦海。

他想道歉,可是他张不开口……

……酸的张不开口。

“你他妈的……甜你个娃娃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