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明斯年的伤势与风长欢的笛声相呼应,胸中痛楚有如撕裂一般,横冲直撞着翻江倒海,令他气力尽失。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虚归一副“如我所料”的表情,上前来拿着根树枝戳了戳明斯年梳的一根杂毛都没有的马尾。
“这位桃源友人,怕是连你自己都没发觉什么时候中了九阴的毒蛊,一味用灵力疗愈只是白费工夫,再耗下去,非把自己拖废了不可。”
说着,虚归伸出手,吓得明斯年一个激灵从地上爬了起来。
“你别碰我!咳……有话好说,别动手动脚。”
要不是咳了口血让他意识到伤势严重,恐怕以他的性子还会硬-挺着不肯求人。
到底还是求生欲-望更为强烈,他清楚自己还需活着,祖师交代的任务还没完成,他也没报复当年的仇恨,怎能不明不白死在这里?
他咬牙起身,推开虚归横在他身前的枯枝,与人擦身而过,摇摇晃晃踏着石阶上了山顶。
活着固然重要,但若是被指甲缝里尽是污泥的虚归碰触,还不如死了!!
“这人,洁癖有点严重啊。”
看着虚归摸着秃头尴尬一笑,虞扶尘心说能像您这样几年都不洗个澡的神仙也不多,硬是活出了济颠和尚的潇洒,搓个泥球出来,能把人吃得伸腿瞪眼!
他正要劝人快些施救,以免误了时辰,就见虚归极其自然的用他的脏手摸了摸仙鹿的头顶,轻车熟路的牵着仙鹿上了立雪亭,也不知是在和谁打招呼:
“许久未见了,没想到你还活着。”
仙鹿隐于山林许久,虞扶尘从未见过这灵物露面,想来虚归的故人便是它了。
风长欢发觉虞扶尘在看他,抬眼报以灿烂一笑,见他如此,后者出于愧疚反倒有些不知所措,慌忙间避开目光,对迎来贵客满心欢喜,蹦蹦跳跳的虚归道:“快救那只桃源病猫吧,再耽搁下去,我怕他身子会有异状。”
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病猫”二字脱口而出。
刚要开口道歉,就见明斯年回头狠狠剜他一眼,咬牙切齿的模样,像极了炸毛的橘猫,原本还想说些好话,没出口就抛之脑后。
自那之后,他印象中明斯年的形象就成了只腰圆体胖,还不爱搭理人的橘猫,尾巴朝天,鼻孔瞧人,昂首阔步从面前走过,细长的瞳孔里尽是鄙夷。
性子是恶劣了些,不大讨人欢喜,却别有一番韵味,细细回味着……也不算讨厌。
虚归挽起袖口,作势要去搭明斯年的脉象。
后者见状浑身一僵,连退几步把手背在身后,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看的虚归满头雾水。
“莫不是瞧不起咱们佛宗的医术……?”
对方满面惊恐,全然不顾实言相告会惹人心伤:“不,我瞧不起的只有不修边幅的你……而已。”
大橘口无遮拦,面对每天要被自己舔上三五遍的一身皮毛,自是不愿被旁人染指的。
虞扶尘不能懂他洁癖的心思,不过是个正常人就不愿与虚归过分亲密接触也是事实,唯有风长欢不嫌弃他灰头土脸。
好说歹说,还是以一张丝帕相隔,不出意外的话,下山之后那帕子就会被弃之不用。
虚归没有斗战胜佛那悬丝诊脉的神技,但在佛宗首屈一指,医术总不至于太难堪,搭着明斯年的脉象,半炷香后才沉声下了诊断:
“嗯……蛊虫已侵入脏器,所幸未伤及心脉,难怪你内伤如此之重。九阴岛素来以骨笛御蛊,据传曲音难听至极,足以令宿主走火入魔,许是方才的笛声令你体内蛊虫蠢蠢欲动才会旧伤复发。多久了?”
“……半月。”
“拖延这么久,你竟还能留得命在,看不出你内力如此深厚啊?难不成……是饲主无意害你?”
听他这话,明斯年不着痕迹的朝向虞扶尘望了一眼,正对上后者百感交集的目光,当即别开眼神,心中更是不甘。
“不会,他恨不得我立刻消失,怎会生出怜惜之情?”
要不是明知这事与虞扶尘无关,就刚才二人的一来一回,足以让虚归猜出些端倪了。
好在他是个和尚,没太多乱七八糟的想法,对明斯年这般自尊心极强的人,最大的尊重就是不多闻,不多问,将疑惑暂且压下,没有多嘴。
“亏得你遇见的是我,不然回了桃溪涧,一葵那小丫头拿九阴的蛊也是束手无策。”
听见自家掌门被人蔑称,明斯年心中不快,避之不及的缩回手来,很想辩驳。
桃溪涧掌门一葵祖师多年来苦心钻研医病救人之法,在涉及起死回生时意外练就返老还童的秘术,就此恢复旧时形貌,看上去就是个七八岁的少女。
当年九阴岛还借此大做文章,造谣桃溪涧不遵循修真之道,妄图跳出三界,还是在凌雪宫的调解下偃戈止战,如此想来,就更不能理解为何凌雪宫会与九阴狼狈为奸了。
如今明斯年的性命被虚归抓在手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大师,我这伤可还能治?”
“除非一死,否则无法根治,只有缓解之法,还要靠仙鹿茸血。欲取灵物圣血,总要它们自愿而为,不如你给白子跪下磕一个,去问问它愿不愿意?”
风姿傲然的启明仙鹿居然被取了如此没品的名字,虞扶尘暗中瞄一眼风长欢,觉着应当就是他的手笔,八九不离十。
“……除此之外呢?”
“等死。”
虚归翘起二郎腿,坐在亭前的石敢当上望天,知道桃源人与佛宗并无差别,都讲究慈悲为怀,想让明斯年打定主意还要耗些工夫,招呼着虞扶尘看着风长欢别跑得太远,状似不经意间提起:“说起来,桃源与佛宗许久未联系过了,不知小丫头派你来想做什么?”
一口一个“小丫头”实在让人不爽,明斯年恨的牙根直痒。
“祖师遣我到佛宗自有缘由,恕晚辈失礼,只能告知佛宗掌门。”
“虚云师兄才刚圆寂,虚无又是个恨不得把脑袋都杵进功德箱里闻铜臭味的主儿,还不如告诉我了。”
听到如此贴切的形容,虞扶尘没忍住,“噗嗤”一声乐了,后者一脸坦然,摆手示意他低调。
明斯年斟酌一番,想着他说的确是实话,早前离开桃源时,一葵祖师也没料到虚云大师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有三长两短,虚无尚未继任掌门之位,往难听了说,佛宗就是一团乱。
再者除了虚无之外,这位空占虚字辈的脏和尚也算是一众弟子的小师叔,说起继位,他理应有份。
比起到时被牵扯进乱七八糟的纷争,倒不如与避世已久的虚归说明缘由,能免去不少麻烦不说,也不必多此一举再去拜见虚无。
毕竟此人不讲情面,在江湖上有着“鬼面尊者”之名,明斯年一介晚辈,实在不想自讨苦吃。
“实不相瞒,我是来拜师的。”
虚归悠悠斟了杯茶,才倒进嘴里就从鼻孔呛了出来,喷了对面的虞扶尘一脸,捶着胸口咳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通红双眼瞪着明斯年,恨不得把脸都贴了上去。
“你说什么?拜入佛宗门下,你也想剃成光头?!”
虞扶尘犯着恶心,顺着额发往下滴水,明斯年大发慈悲,将方才用过的帕子甩在他脸上,不紧不慢答道:
“是来拜师,却不是拜在佛宗门下。”说着,幽幽看一眼旁边望天的风长欢。“他与佛宗虽有渊源,却算不得佛宗的人,我拜他为师,自然与佛宗无关。”
虞扶尘觉着这话有些耳熟,不久前老和尚也是这样对他说的,虽然莫名其妙,但那毕竟是虚云大师的临终遗愿。
现在可倒好,他自个儿还没拜,中途又杀出只脾气不好的大猫来,少年满心油腻立刻被火星点燃,当场就驳了句:“不行!”
语气很是坚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酸味。
“要拒绝也是他亲口对我说,你算什么东西?”
“你既是桃溪涧一葵祖师座下大弟子,又怎能轻易拜他人为师,岂不是离经叛道?”
“亲传师父与江湖师父岂能混为一谈,他无门无派,我还担心被各州戳着脊梁骨指责吗?”
“那也要讲个先来后到!!”
吵了几句,众人才听明白虞扶尘气急败坏的真正原因是怕被人横刀夺爱……
虚归看着好戏,咂嘴品着没滋没味的茶水,也不出言劝解。
他倒是懂了,这两个后生都想拜风长欢为师,且心事各异,为着不同的目的屈尊降贵,显然有所图谋。
虞扶尘还好,这小子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干脆利落,雷厉风行,最怕的就是麻烦,让他铤而走险还要照顾个痴人已是触及底线,但他却要延续这种无奈,不是真爱,那便是虚云老和尚的请求了。
可明斯年呢?桃溪涧首席大弟子,待一葵祖师寿终正寝,可以理所当然掌管门中要事的大师兄。
如此风光荣耀都愿舍弃,他图个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