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叽叽喳喳吵个不停,闹的虚归脑仁儿生疼,几个回合下来,年轻人还没口干舌燥,倒是老家伙受不住了。
“你们何不去问问他的意愿?”
此言有理,两人互瞪一眼,推搡着到了风长欢身前,瞬间眼前就多了两张气势汹汹的脸,吓得那人缩了缩脖子。
虞扶尘和明斯年争执着,先把对方好一通贬,又把自己吹上了天,半步不肯相让,后来发展成骂街,恨不得动起手来较量一番。
风长欢蹲在地上仰望喋喋不休的二人,额上一滴冷汗滑落,眨巴着眼睛,神色有些茫然。虞扶尘心虚,明白他是被傻子当成了傻子……
在聋子面前,亏得他们还能把话说出口,本是为图个清静的虚归揉着发痛的太阳穴,受不了这尴尬,径直走到风长欢身边,拍拍他的肩头,而后凑到他耳边。
气沉丹田,和着扩音术大吼一声:“知难啊!这两个娃,想拜你为师啊——”
一声河东狮吼,整个无相山巅都跟着震了三震。
虞扶尘从一开始就把风长欢当作废人看待,没期待他能有什么反应,故此看到那人慌张摆手时大吃一惊。
有反应……不就说明他耳朵好使?
那禁咒,残疾……莫非也是装出来的??
虚归眼色一沉:“怎么?怕自己教不好——”
那人又摇摇头,抬手指着自己,双掌拍向脚下的青石板,摆着口型说了什么,大抵是在拒绝。
世上能看懂唇语的人寥寥无几,虚归半吊子能耐,也敢厚脸皮认为自己算得其中之一,读了个一知半解,大言不惭的解释道:“他说不想收,自己快入土了。”
“……”
风长欢想说的明明是:要我收这两块石头,还不如直接敲碎了来的痛快……
拗不过年轻人软磨硬泡,有明斯年在其中搅局,原本不打算拜风长欢为师的虞扶尘也犯起倔劲儿,越是有人碍着他,他便越是要跟人死磕。
结局就是身不由己的风长欢被虚归按在正座,不得不一听两位少年的入门宣言,借以断定究竟谁更符合师门宗旨。
不过在那之前,虞扶尘捕捉到一个细节,那便是虚归对风长欢的称呼。
“虚归,你唤他知难是……”
“他的表字。往后记得千万别在他面前提起长欢二字,这是他的逆鳞。”
虞扶尘没有再问,走到端坐的风长欢面前,拿了先前虚归喝剩下的半盏茶,恭恭敬敬行了俯首礼。
他腹中文墨不多,不过拜师这套说辞,却是早就烂熟于心的,只是一心想拜在虚云大师座下的虞扶尘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沦为孤家寡人,不得不求靠于装傻的妖人膝下……
没错,装疯卖傻。
早在风长欢对虚归表现出故友的相熟时,虞扶尘就知道这人神识始终清醒,偶有茫然之态也不过是因他对久违的俗世抱有陌生的惶恐,与明斯年所言不尽相同,但他猜对了一点。
那便是风长欢半死不活的状态,或许根本算不上一个完全的人。
这样的人,真的能带他步上正途吗……
虞扶尘将心中的不安暂且抛之脑后:“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一……”
“哎哎哎,还没拜师呢,叫什么师尊?还有,你这嗓门和蚊子动静差不多,他听得到才怪了。”
无奈,虞扶尘只得深吸一口气,学着虚归先前的样子,给自己施了扩音术法,用尽全力吼了一声:“请收我为徒——!!”
野蛮人像条疯狗似的中气十足,震的明斯年捂耳退后几步,只觉体内的蛊虫被他这一声吓得又躁动起来。
风长欢应是听到了他的话,点点头,态度不再似先前那般固执的拒绝,向前探出双手,掌心朝上索要着什么。
“没钱……”
“他想看看你的神武,好确认要不要收你为徒。”
虚归不辞辛苦的解释,拈起兰花指来提着他护腕上的绑带,将少年人炙热的双手与那冰冷刺骨的掌心合十。
他明显感到后者动作一滞,浑身僵硬着,不安的扭动起来,还当是他不习惯与人肌肤相亲,暗自感叹少年的大好时光荒废在敲钟念经上,虚伪的教条礼法根深蒂固,佛宗实在害人不浅。
直到往虞扶尘身下瞄了一眼,虚归才尽数了然,心道一声:畜-生东西……
对着个半死不活的老男人都能起反应,可不是畜-生么?
其实不难理解,风长欢的姿容在当世数一数二,人长得好看根本和性别无关,总结下来统称一字:美。
唯一的缺点就是病态的苍白,没有一丁点儿活人的灵气,因此再好色的登徒子都会对他敬而远之。
至于面前这位么,只能以莽撞二字形容。
如若不是在这种气氛下,虚归定会劝他莫要误入歧途,啧……可惜了。
好在虞扶尘很快把持着自己放空欲-念,闭目凝神唤着他的神武。
能感到体内热血沸腾,似有狂龙欲图挣脱而出。
只一瞬,他掌中凭空现出一把通体漆黑,浑然天成的长刃,刀身由千年寒铁所铸,相传为太子长琴于榣山淬成,正中一道血槽隐隐泛着血光,显露出其杀伐煞气。
刀柄末端镂有一只引颈长啸的鸾鸟,燃着烈火的双翅与尾羽将之紧紧环绕,守护稀世神兵。
见到如此震撼的情景,先前连退几步的明斯年凑上前来,痴痴望着那周身萦绕着幽渊之气的慑人神武,口中喃喃:“鸾凤和鸣,刀剑成双。怎会……怎会在他手中?”
修真界的能人异士所持有的神武大多是以元神铸造,当修为足以结成金丹时,就会以自身灵力凝结出最适应属性与战法的神武,或是本门惯用的武器形态,或是些稀奇古怪,从未被人见过的样式,因此修士与武器本是同根同生,身死形灭之时,神武亦会归寂。
有些灵力超凡的修士不满足止步于此,为大幅提升战力会消耗更多灵力去凝结多把神武,原理仍与之相同。
而有些人自生来便是天赋异禀,他们天生灵力充沛,甚至会溢出体外,借以滋养万物,用以维持天地法度,即使从未筑基修炼,也会随时间推移结出金丹,不必淬炼灵力就可驱使上古神武,显然虞扶尘就是其中之一。
明斯年也被人奉承天赋过人,但他毕竟是肉身凡胎,还是要靠自身元神造就神武,面对生来就含着金汤匙的虞扶尘不说嫉妒,羡慕总归是有的。只是……
“为什么是鸾凤和鸣?凤皇双剑不知所踪,他的鸾刀……”
“不知道,不清楚,不明白。”虚归答了三不,习以为常的坐到一边,不着调的补充了句:“他是太子长琴转世也说不定。”
固然是句玩笑,但明斯年所受的震惊不小,更是心有不甘,下唇都咬得泛了白,才将目光落到风长欢身上。
那人两手连带着臂膀都在颤抖,垂眸注视鸾刀,额发遮住双眼,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许是与明斯年相同,惊诧于这把神武的出现。
虞扶尘满心担忧,犹豫着要不要出言询问一句,就见风长欢整个人身子前倾,再托不住鸾刀的重量,腰背酸软的一头栽在了他怀里……
骤然死寂。
明斯年终于明白,这人或许真是个傻的,见到神武无动于衷,只是因为灵力稀薄才被压的透不过气来。
虞扶尘也是后知后觉,收了鸾刀将人扶回原处坐下,为献殷勤还给人捏了因受力而发痛的手腕,可惜那人根本不吃这套,两手一挥,不收!
“鸾刀杀气太重,血腥太浓,他不喜欢。”
这算什么狗屁理由……虞扶尘心道:十年前你祸乱天下,害了苍生,引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所经之处无不是尸山血海,哪儿来的底气嫌老子杀气重的?!
他觉着可能打从一开始,风长欢就没有收徒的意思,这事儿讲究个缘分,讲究个你情我愿,强扭的瓜不甜,命中注定无缘,也没必要勉强。
因此当明斯年上前来将他挤到一旁时,他非常爽快的退下,还不忘提醒一句:“别白费力气了。”
听在明斯年耳里,言外之意就是似他那般天赋异禀的人都求而不得的师父,自己肯定也是没戏。
明斯年生性孤傲,越是被阻,越是不信这个邪,狠狠瞪他一眼不再言语,凝神后覆上风长欢的双掌,冰冷刺骨的触感令他直皱眉。
薄唇轻启,法咒婉转,而后一道柔光乍现。
须臾之后,风长欢手中多了支晶莹剔透,好似羊脂玉琢成的长笛,微微泛着一丝暖意,勾在他修如梅骨的玉色指间,别有一番韵味。
这支长笛首尾系着金丝,雕有一双盘翔的仙鹤,颇有超凡脱俗的意境,想来奏出的曲声必然温润,有如天籁之音,动人心魄,足以疗愈众生疾苦。
风长欢拉过明斯年的手摊平,在他掌中写道:“如此仙笛,为何不配以流苏长穗?”
明斯年也在他掌心写下回答:“一葵祖师曾言,流苏素有投桃报李之意,她门下弟子众多,无力尽心教导,若有一日我得见良师,请他为我绑上长穗便好。”
他写完正要收手,风长欢却将之反握,沉静的眼眸与他对视许久,深不可测,却并不让人反感。
明斯年有些愣怔,他觉着有那么一瞬,与自己勾结的冰冷指尖似乎有了一丝温度,转瞬而逝。
风长欢倏忽显露出温柔笑意,一反先前的痴傻之态,抬手取了新的茶盏,将冷透的茶汤倒入其中,交在明斯年手中。
如此意味就很明显,他是愿意收这位桃源弟子为徒了。
明斯年难掩欣喜,笑时驱散了平日常驻眉间的阴翳,激动万分接过茶盏,屈膝跪在风长欢身前,三拜九叩行了拜师礼,恭恭敬敬奉上拜师茶。
不得不说,虚归的茶实在有够难喝,淡如清水,回味是直冲嗓子眼的苦涩,比起浓酒的辛辣好不到哪儿去,呛的风长欢直咳嗽,又怕伤了徒弟的心,只能忍到鼻尖都憋红了,再将喝干的茶盏交还到明斯年手中。
“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这次,明斯年说的堂堂正正,俯首磕头唤了师尊,听得虞扶尘心里酸涩。
“我差哪儿了,他为什么不肯收我?”
“师尊长得好看,自然只收长得好看的徒弟,丑东西靠边点。”明斯年再次与他擦身而过,眼中带着一丝衅意,看得虞扶尘心底无名火起。
拜不了师也就罢了,还要嘲讽他相貌不如人?
事已至此,费再多口舌也是无用,比起求傲气的橘猫帮他通融,还不如想方设法在风长欢那儿动些手脚,就算明知这事并不光彩,还是不能咽下那口气。
气节与颜面二者相较,到底还是后者更胜一筹。
老和尚教过,大丈夫能屈能伸,连这点委屈也不肯受,日后还如何成事?
于是,经历一番天人交战的虞扶尘挂着谄媚笑意,凑到风长欢身前,有模有样在那人掌心写字。
“我有一事不明,为何你不愿收我为徒?我从未伤人害命,自认天地良心,到底哪儿比不过他了?”
风长欢端的一本正经,反问:“我是什么人?”
当下不知怎么回答,虞扶尘浑浑噩噩写了两个字:“美人……”
这下轮到那人发呆了,眼中尽显鄙夷。
相峙许久,他才抬手赏这不知轻重的狼崽子一记不疼不痒的巴掌,冰凉的五指只是从他面上飘然拂过,比起教训,更像是爱-抚。
“糊涂东西,我是恶人!世间罪大恶极,座下自然只能是恶徒,你清清白白有如漫天落雪,我如何收得了你?”
他这会儿倒是神识正常,说话也有理有据了,虞扶尘话到嘴边,指着风长欢身后抱臂而立,仰头饮着清酒的明斯年。
“既然如此,那他也是做了恶事才能成为你门下首徒的?”
老鬼理直气壮:“自然。”
“那我也做些恶事成为恶徒,便可以拜你为师了?”
见他点头,少年更是得寸进尺,一拍大腿:“一言为定!到时我行恶更多,可否不计入门先后,要他叫我一声师兄?”
明斯年:“……丑东西你想找人打架吗??”
收徒插曲过后,待虞扶尘与明斯年打打闹闹下了山巅,虚归才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土,似笑非笑望着目光邃如深渊的风长欢,抬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令那人回神。
“我替你解围,作为回报,你告诉我不愿收他为徒的实情,这样不过分吧。”
风长欢对此并不意外,揉着他作痛的额心,张口道:“记不清了,我也不知。”
仍然无声,可虚归却将他每一字都看的清楚。
“好,你记不得也实属正常,我留在佛宗的十年,就是为了等你归来的一日,也是时候该告诉你实情了。”
“别,我不想知道,你还是闭嘴为好。”
“既然你诚心诚意的问了,和尚我就大发慈悲。”
“……”
“风知难,你不是不想收他,是你不能。他本就是你的徒弟,十七年前师徒缘分已定,生死都未能撕裂你们的情义,难道事到如今,你要亲口毁了从前的一切,从头开始吗?”
语毕,虚归挥袖一扫,易容咒法解除后,立在风长欢面前的赫然是个美艳妖僧,眼角红晕甚是夺目。
他凑上前去,与风长欢仅隔咫尺之遥,对上那人淡漠至极的眼神,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笑意更深。
“风知难,醒醒吧你,从来都不是他需要你,而是你,需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