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南,直到金乌低垂,夜幕悄然而至,三人才停步歇息。

出门走得太急,慌不择路冲进深林,连必备的干粮也没带够,每人一小块馍饼,干巴巴的没滋没味。

唯一的水源是明斯年的酒壶,唯恐酒后失态,虞扶尘不肯让风长欢沾酒,自己也怕酒后失言,只得眼巴巴看着明斯年一人喝的酣畅淋漓。

他疲乏的靠在一处巨石上歇息,刚合眼就觉有人在身旁扯着他的衣角,睁眼看了,才发现风长欢不知何时搞得灰头土脸,颇显狼狈。

“怎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小心大橘嫌弃你啊。”

低声数落着,虞扶尘卷了袖子便要替那人擦去脸上污渍。

不过风长欢毫不在意,又凑近来几步,回头瞄了眼给黑白子喂着青草的明斯年,而后从怀里掏出他只咬了一口的馍饼,塞在虞扶尘手里,笑吟吟的望着他。

“你……不好吧,他才是你徒弟,我名不正言不顺的。”

少年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巴掌大一块干饼怎么吃得饱?不过虞扶尘也没想到风长欢会偷偷藏下口粮来给他,惊愕之余,更多的是感动,心头一酸,眼眶有些发热。

“我不饿的,你别饿着自己。”

风长欢蹙眉,怀着三分顾忌伸出手来,本是冲着那人脸颊去的,想借机摸上一把满足私-欲,又怕太过主动引人反感。

就在他举着脏污的爪子不知是收是放时,一声冷笑不合时宜的破坏了来之不易的温情。

“你们还真是师徒情深!”

虞扶尘有种偷-情被抓包的错觉,不知如何解释。

深山老林里,除了明斯年之外,就不该有第四个人出现。风长欢背着他塞吃的给自己,本身说不大过去,心虚也是自然。

慌乱之中,虞扶尘余光瞥见仍在原处不知忙着什么的明缃色背影,猛然意识到情况不对,而此时蹲在他身旁的风长欢也已起身,注视他背后巨石上伫立的人影,临危不乱。

“谁!”

“我当是谁,原是当日大闹昆仑的混小子,难怪尊主会命我前来查探,九梦君都无法摆平的人,他会重视也在情理之中。不过,你竟拜了妖人为师,就不怕荒废一身傲人灵力?”

来者周身覆以黑衣,背对月光难见真容,身姿挺拔,气质不凡,话中又提及柳长亭,应当不是泛泛之辈。

“地网?”

“算你机灵。越是靠近此地,我便越是觉着体内躁动不安,难道他也在这里?”

不速之客只提及要点,虞扶尘便猜出此人身份,将与人对峙的风长欢拉到身后,对黑衣人道:“凌雪宫,步音楼?”

“厉害,看来他没少对你提及我的事,怎么样,他是不是对我……一见倾心,情有独钟,思之如狂?时常把我挂在嘴边,恨不能追我到天涯海角,要给我……”

“停停停,你是男的吗?”

虞扶尘被吵的头疼,无情打断正在兴头上的凌雪宫少主,后者一听这话,当即变脸,低头盯着自己平坦无比的胸膛,冷言道:“有质疑的余地吗?”

“你是男的,明斯年也是男的,生又生不出,情有独钟个屁啊!”

就算听闻步音楼是个男女通吃的主儿,未经人事的狼崽子也不懂到底是怎么个吃法,加之明斯年幼时遭受的非人待遇,虞扶尘很容易将凌雪宫的修士误解为一群只知取人心肺炼化长生丹药的魔头,把人生吞活剥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步音楼对面前的俊逸少年并无了解,也不知他是清清白白一张纸笺,只当是不谙世事,伸出食指来左右摇了摇,咂着嘴一副惋惜之态。

“小兄弟,世间情爱不是只有男女才能享得,只要心系彼此……罢了你也不懂。”

步音楼不再与他谈及此事,转而望向他身后的风长欢,淡漠至极的血红双眸中满溢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面对这位曾在十二州掀起腥风血雨的前辈,步音楼恭敬有加,缓步走到那人面前,俯首作了一揖。

“上次见您还是在昆仑。此次晚辈奉尊主之命前来查探,不会对前辈动手,不知前辈……”

“他被禁咒封了口耳,别白费力气了。”

“他?你不尊称他为师父??”

“他又没收我,叫了才不合规矩。”

此人实在莫名其妙,分明可以隐匿气息与行踪,却偏要现出真身来惹人注目,嘴上说是为查探,真实目的耐人寻味。

误会已经解开,没有继续纠缠的理由,虞扶尘拖着风长欢回走,岂料转了身正对上一人,眼中含怒,怫然不悦。

明斯年咬牙切齿,在二人身后瞪视一脸肆笑的步音楼,双手握拳,就算战力不及,以他的暴脾气,也是有胆量上前去与凌雪宫少主一战的。

“别上当,他是为引你入……”

瓮字还没说出口,颊边冷风吹拂,闪身而过的明斯年已然出拳。

想不到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纨绔公子,打起架来气势也不虚于人。

二人即将相触时,虞扶尘发觉深林之中各处皆有异动,侧耳静听,气息混杂,少说也有十来号人。

莫非方才步音楼废话连篇不过是为拖延时间,真正的目的是要等到地网同僚的支援?

“别中他的计!明斯年——”

再想收手为时已晚,纵然明斯年发觉其中有诈,眼睁睁看着步音楼泛起一丝邪笑低声念起咒法,仍是没了回头的余地。

蛰伏在他体内数日的蛊虫被饲主唤醒,胸中撕裂的剧痛猝然蔓延开来,明斯年痛呼一声驻足,噬心入骨的痛楚几乎要夺去他的理智,即使尚残存一丝挣扎的本能,奈何四肢僵直,力难从心。

倏然间,明斯年目光涣散,双腿无力,身子一歪跌倒在地。

虞扶尘抽手拉住他的衣摆,退后数尺与步音楼拉开距离。

今日一场恶战已无可避。

“不、不可……催动灵力。”明斯年抓着他的衣襟,强忍痛楚,每一字都说得艰难。“你……尚不能控制、灵力,会……伤了、自己人……”

失控时连自己都打,虞扶尘对于不能完全把握的力量也怀有三分畏惧,一旦生出犹豫,让明斯年落入步音楼或是地网手中,形势急转而下,则会一发不可收拾。

明斯年紧咬牙关,还有话没说出口,可蛊虫已滞住他的血脉,在步音楼的操控下,很快失去意识,昏厥在虞扶尘臂间,后者见状更是燃起怒火。

“欺人太甚,你想夺他性命不成?!”

步音楼从容不迫,缓步走到二人身前,居高临下俯视人事不省的明斯年,又是一声惋惜至极的叹息。

“没有,没料到他这么不禁玩-弄。此蛊并不致命,看这效果,还是我高估了他。”

擅长疗愈的修士大多灵力稀薄,难以与人强斗,更要献出自身精力救人性命。

桃溪涧的荣誉并非一蹴而就,须得功绩积累,他爬得有多高,离死亡就有多近,步音楼怎会不知?

虞扶尘替明斯年不值,但步音楼不留余地,立刻散出暗器震慑他的行动。

其中一片薄刃擦过虞扶尘脸颊时溅出一丝血迹,他恍然明白步音楼的用意……

竟是想带走明斯年?

趁机思索脱身之计未果,又见一抹霜白背影横在身前。

风长欢将二人护在身后,傲立人前,与步音楼相视时,后者明显感到一股寒意自下而上,攫住他的双脚,而后紧缚膝腿,好似无形藤蔓攀附而上,要将人拖至无间地狱般的强势压迫。

他悚然发觉此人与玄机塔尊主的描述有所不同,全然不似内丹尽碎,灵力只是暂时受锢,一旦冲破禁咒,十年前的恐惧将再临九州。

步音楼收敛笑容,不想与风长欢针锋相对,在此之前,他死也猜不到压倒性的优势会在瞬间逆转,权衡之计唯有暂且安抚那人的情绪……

正要开口缓解气氛,步音楼就见风长欢嘴角一抹殷红蜿蜒而下。

他赤着的右脚轻抬,再次落地时,明眼可见一层冰霜发散而出,似潮水一般蔓延,他立于其间,毫无挣扎之力。

难道……这就是他的实力?

不,远比这可怕!!

此刻,风长欢脸上沾有灰土与血污,却不显半分落魄与颓然。

夜风悄然吹拂,他额前乱发飘散,血眸在清冷月辉映照下泛出骇人杀气,纵是步音楼也明白被压制多年的妖人,终是恢复了嗜血本性。

“一个……都跑不了。”

风长欢开口,轻声道。

这是虞扶尘初次听得他的声线,温润中带有一丝疏离的淡漠,平静而不失迫人气势。

他以自身残存灵力冲破禁咒,嗓音略显沙哑,每启齿说出一字,他口中都会涌出打量鲜血。

此情此景太过骇人,步音楼彻底慌神。

要知道,他面对的可是九州合力才得以伏诛的妖孽,即使有地网势力守在身侧,也不足以护他周全,相比之下,趁早服软竟是唯一可行的路。

“前辈,我对你没有恶意,别误……”

风长欢只朝他勾了勾修如梅骨的手指,步音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踉跄几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在那人面前。

而风长欢适时闪身绕至他身后,故此步音楼所跪的人就成了虞扶尘,两人皆是一愣。

“方才伤我徒儿,你用的是哪只手?”

每当风长欢压低声音时,总会有种难以言明的诱惑,可此时在步音楼听来,不论是这句简短的话,还是那人在他耳旁呵出的凉气,都给人以寒意与无尽压迫。

在一只手与性命之间抉择,任谁都会选择后者。

“左……”

话音未落,步音楼清楚听得骨骼碎裂的脆响,随之而来的是左肩骨节错位的剧痛,上臂无力下垂着,显然是受了重创。

他强忍痛楚,死死咬着下唇没有发声,待得剧痛减弱几分,才再次开口:

“多谢前辈不杀之恩。”

“不谢。”风长欢蹲在他身边,语气没有起伏。

虞扶尘在旁看得目瞪口呆,这……什么情况?难道他一直都在装疯卖傻,实则心如明镜?!

就算早前有所猜测,可当事实毫无保留呈现在面前,还是接受不得。

钻被窝也好,强吻他也罢……难不成,全是他本人的意思??

硝烟一触即发,处于漩涡正中的虞扶尘却不合时宜的红了脸。

怎么办,他开始慌了……这个人……这个人根本是在欺他心善!!

“晚辈尚有一事不明,他还未拜入您门下,您却称他为徒,是否不妥?”

风长欢不答,索性虞扶尘也不接话,只有步音楼感到形势不妙,再僵持下去,他很可能性命不保。

“晚辈是说……”

“你说的,有点道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