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客栈小二靠在门边昏昏欲睡。
时逢初秋,季夏的闷热仍未消散,仅仅是夜间能睡个囫囵觉罢了,耳边忽听一阵缓而杂乱的蹄声,小二立刻打起精神。
揉了把被汗水刺得几乎睁不开的双眼,待视线的朦胧褪去之后,面前多了位天青色衣衫的少年。
不仅如此,他肩头还负着一人,自远处踱着步子缓缓走来的白鹿背上也栽倒着一人,显然不是寻常住客。
这位少年修士年纪轻轻,眉宇间英气甚是逼人,穿着算不上华贵,却能衬得他身形格外颀长,许是出自名门大派的高阶弟子。
“哎哟,三位爷快快请进,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呐!”
“一间房,多谢。”
小二上下打量一番,少年肩扛着的那人虽背对着他,见不得真容,不过那身白衣勾勒的身形很是单薄,想来也是个还未长成的少年。
他一双修长有力的腿此刻正夹黑衣那位的腰,甚是好看,脚上还没穿鞋,像是刚从被窝里拎出来的一般,可惜不顾在人前就放肆着蹭来蹭去,敢情这二位……是道侣?
小二滑了滴冷汗,心说两个男人练的什么功法,怎么有些奇怪?
忙别开目光向客栈内吆喝着通报:“得嘞!一间上房——”
“且慢。”虞扶尘抬手拦人,挠挠头,没好意思说自己身无分文,住不起上房。
纠结着不知怎么开口与人解释,就觉肩头与他纠缠不清,磨蹭了一路的风长欢来了精神,猝不及防伸出手来,吓了小二一跳。
那人头不抬眼不睁,手往前递了递,探出两根手指来。
虞扶尘一低头,赖在他怀里的人笑的别有深意,小二先懂了他的心思:“哎!两间上房……雅间!需不需要小店再附送一间啊……”
越往后说气势越虚,风长欢终于不情不愿抬起眼睑,那眼刀凌厉瞪着小二,吓得后者立刻冲进客堂,惊魂稳定抚着胸口,吓出一身冷汗。
“这……谁和谁住一间啊……这都叫什么事!!”
昨夜风长欢为护二人耗尽最后一丝灵力,浑身是血瘫在他怀里时,虞扶尘终于感受到恐惧是会滋生的,从心头蔓延至周身各处每一寸角落,骨血都为之冰冷。
或许打从相识起,这个人就没活过,他双手没有温度,脉搏跳动缓慢,好似行尸走肉一般。
可在虞扶尘握起他无力垂下的手时,那种寒凉会自指尖侵入至骨髓,驱散他心中的孤苦与畏怯。
原来,这就是师尊活着的证明。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拉起风长欢的手送到唇前呵着热气,寒冰会融化,会对他的善意作出回应。
不知多久,那人才往他怀里拱了拱,发出熟睡时才有的浅浅呼声,胸口起伏着,隔着染血的衣衫他也能感受到,一颗心脏正在他体内沉稳有力的跳动。
这不是碎裂金丹后的意外之喜,相反,风长欢一直都清楚后果并非身殒形灭,只是在此之前,他不知自己还有什么理由留在世上。
“有的……”虞扶尘轻抚他颌上已然干涸的血迹,轻声道:“师尊,有的。”
我不是还在这儿吗?
为了一句“对不起”,虞扶尘连过往的种种都可以忽略不计。
安置了明斯年后,他守在风长欢身边,紧握微微有了暖意的十指,此情此景令他深有感触,如果……门边没有客栈小二与老板那两颗蠢蠢欲动的脑袋争先恐后的偷窥。
虞扶尘转身到了鬼鬼祟祟的二人身前,吓得措手不及的老板惊叫一声:“妈呀!鬼呀!!!”
小二拉住转身落跑的老板,给虞扶尘赔了个难看的笑。
“这位爷,您别在意,我家掌柜的就这样,胆儿小,生来的毛病,改不了。不知道爷有什么需求?小的一定立马办到!”
他越是热情,虞扶尘就越是难以启齿,犹豫许久,为时刻守在风长欢身旁而打消了帮工的念头,朝二人赧然一笑,抽出颈间挂了多年的玉佩,满眼不舍递到老板面前:
“掌柜的,实不相瞒,事出突然,我身上没带银两,师尊与师兄都受了伤,我得照料他们,不知这块玉……能否抵上房钱与饭钱?”
客栈老板鼻尖一酸,感动的痛哭流涕:“人们都说修仙修久了,就把人性修没了,道爷能有如此孝心,小的深受感动。”
“掌柜的,你是要给他们免了食宿的钱吗?”
“没有!那必然没有!”老板翻脸如翻书,才刚涕泗横流,立刻换上奸商寸金不让的德行,仔细打量起玉佩来。
此乃上等羊脂玉雕琢而成,磨损的太过严重,连最初的形态也瞧不出了,正中还有一道贯穿首尾的裂痕,不知是不是损毁后被重新拼接起的。
虞扶尘知道这物件并不值钱,甚至不成样子,可他如今浑身上下除了一套蔽体的衣物之外,就只有这块玉佩与老和尚留下的菩提念珠了。
虚云大师才圆寂不久,他自是不忍将唯一的遗物拱手抵押,只好从玉佩上动些心思。
在此之前,玉佩也是他不离身的至宝,自他在无相佛宗苏醒时,手中便捏有这块碎玉,且一心认定这与他无法忆起的过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意的不是价值,而是其承载的意义。
本就不舍,老板也没显出太大兴趣,虞扶尘不想受人嘲讽,便要将东西收回来。
“要是不成,我再另想办法,绝不会亏了掌柜的房钱。”
“不不不,道爷您带着师父师兄一路跋涉也不容易,怎好为难您呢?这玉佩,小的便先收下了。”
“那个……日后我还是要赎回的,希望掌柜的别转手让人啊。”
老板贼眉鼠眼笑道:“那是自然,道爷发达了随时都能拿回。听说您那位师兄受了伤,要不要紧呐?需不需要小店差人去请个郎中呐?”
说着一踹小二,后者一溜烟跑出门去,完全不给他谢绝的余地。
不能心安理得,也是却之不恭,虞扶尘只得接受。
外人离去后,难得与风长欢独处的虞扶尘笑问:“师尊装傻这么久,可是占了我不少便宜,是不是该让我讨回了?”
那人大言不惭,边说边咳血也毫不在意:“你大可在床上讨回来,为师绝无怨言!”
“……”
直到此时,他才发觉禁咒对那人的伤害仍在,并非冲破后一了百了,就算能开口说话,也要为此隐忍痛楚。
心疼他如此,又不知怎样才能让他闭口不言,只好摸出一块糕饼塞住他的嘴。
待明斯年醒来已是傍晚,他身上脏污的衣物都被人脱去清洗,照顾他的无疑是每隔片刻就进房来看一眼的虞扶尘。
他牙关咬的太紧,药是一滴也喂不进去,无奈之下只好热了一次又一次,这些他都能感受到的。
意识迷离时,他似乎听得风长欢开口说了什么,虞扶尘也终于叫了那声期待许久的师尊。看来到底他还是没能独占这份师徒情义,多了个会照顾人的师弟……也不赖。
明斯年把手挡在面前,脸烧的滚烫也懒得替自己把脉,起身长出一口气,咳出了喉间淤积已久的血块。
客房的隔音不大好,就是他咳嗽一声,隔壁也听的一清二楚。
虞扶尘拖着风长欢再次来看了他的状况,先是敲敲门,斟酌一下措辞,怪腔怪调的,没能叫出一声师兄。
“你……怎么样了。”
明斯年不好折了他的善意,到嘴边的“与你无关”软化成:“好多了,应是无碍。”
“可以进来吗?”
听他“嗯”了一声作为回应,虞扶尘推门而入,后面跟着还摇头晃脑的风长欢。明斯年心疼自家师尊事到如今还得被迫装傻时,就听忍无可忍的虞扶尘怒道一声:
“跟自个儿的徒弟还装!再装没饭吃!”
被他莫名其妙凶这一嗓子,才刚睁眼的明斯年是懵的,而风长欢委气哼哼的歪着头,暗中朝那人吐着舌头。
“我也不想,可我不装傻,他们就要杀我。”
说完也咳了一声,不以为然的一抹嘴,藏起掌心一片猩红。
“师尊他……”
“他也收你为徒了对吗!”明斯年抢先一步问道,见虞扶尘点头,又狡黠的笑道:“既然如此,乖乖叫声师兄来听听。”
“……从前在桃溪涧作为大弟子的你还稀罕一声师兄?”
“那又怎样!”
“刚不是叫过了?”
虞扶尘还没忘记在佛宗初次拜师时的豪情壮志,可是要作为大师兄将明斯年呼来喝去的,怎料事与愿违,不得不说风长欢这人也是有点东西。
“昨夜……还有今天,都要谢谢你。”
静默良久,明斯年突然吐出这么句话来,噎着了措手不及的虞扶尘,没敢相信自己听着了什么。
“他说要谢谢你啊,小徒儿,要和师哥好好相处啊~”
风长欢夹在二人中间,说话模糊不清,每一字都要沁些血沫,气的虞扶尘直接把他箍在怀里,堵住他的嘴巴,粗暴而有效。
在旁看着二人打情骂俏的明斯年头还晕着,不确定是他太过疲累出现幻觉,还是两人已经生出不妙的苗头。
小师兄心思纯洁,莫名红了耳根。
“昨晚,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我有给人添麻烦吗?”
“没有,你尽力了,师尊和我都是知道的,而且想压制蛊虫并非易事,抱歉,先前不该对你存有误解。”
虞扶尘性情耿直,而大模大样坐在他腿上的风长欢则是挑眉一笑,掐着小徒弟那张还带有几分稚气的脸蛋,意味深长。
“师尊……”
他眼中溢着不知名的情愫,令虞扶尘无所适从。
少年郎年轻气盛,表面装作无事发生,实际早已生出一股邪火。
意识到情况不妙的那一刻,他立即抽身推开赖在他身上不走的风长欢,不顾二人惊诧的目光,也没有解释的余地,咬牙推门冲出房间,只留下面面相觑的师徒二人。
他快步回房,落锁后靠在门板,感受到即将剑拔弩张的冲动……
早些年,他在佛宗初次遇到这种情形时是无措的,前一夜的梦里有缠绵,有温存,对方是个连面容也瞧不清的妙人,身子微凉,柔若无骨,攀附着他,诱人堕落。
翌日清晨醒来时,他平生第一次遗了浊,一片湿热,面上火烧火燎的,很难为情。
他做贼似的卷了脏衣脏裤,趁佛修们齐聚大殿诵经时打水洗衣,皂角的清香很是浓郁,却掩盖不住他的气息。
他感到屈辱,感到羞愧,明知佛门清净之地不可生出欲-念,还是将清心修炼一事抛之脑后,将多年来的努力付之一炬。
一件长裤洗了足有半个时辰,捣衣的清水换了几盆,脏污早已洗净,气息也早已散去,可他无法逾越心中那道沟壑,生出一丝自己或许并不适合在佛宗修行的感触,只能气急败坏的怪罪梦中的妖孽误了他的大事!
“再捶下去,衣服都要被你戳出个窟窿来,到时候没得穿了,你要在全派面前遛鸟吗?”
灰头土脸的虚归扒在矮墙上偷窥他的一举一动,有些做贼心虚的意味。
好在他了解少年脆弱易碎的内心,没有像虚云大师一样教他佛理净心,而是晃着腰身扭了个怪异的姿势,对年少的虞扶尘道:“发生了些不可明说的糟心事,你帮我把裤子洗了,我给你说说怎么样?”
虞扶尘至今依然记得,当时虚归没有以佛门清规束人律己,而是擦着他油光锃亮的秃头,不以为然道:
“有想法,有反应才叫男人。到了老和尚那年纪,想证明风流尚存也难了,力不从心,他自个儿不成,就要你也不成。信了他的鬼话,以后断子绝孙!”
话糙理不糙……
忆起当年的旧事,虞扶尘低头望着自己,心中暗道:什么三寸……虚归老秃驴果然在骗我……
最不济也得是六寸!!
自那之后,每当意识清醒时再发生类似之事,他都会念些经文清心静气,打心底认为此事不合人伦,不敢直视。
今日破例一见,憋着口气血脉贲张,面上多了两行鼻血,捶着门板欲哭无泪。
再不解决这个麻烦,他很可能会忍出些大麻烦……
被他闹出的动静惊动,明斯年披着外衫赶来,在一门之隔外关切询问:“怎么回事,你是哪儿不舒服吗?”
不舒服!很不舒服!!
可是他要怎么说出自己究竟是哪儿不舒服呢?!
虞扶尘慌慌张张整理衣衫,以免被人察觉异样,同时平复语气,装作无事发生:“没、没什么,就、就是有点小状况,没关系,我能解决的,不必担心。”
“不成,我还是不放心,你开门让我看看!”
“无碍……真的无碍!”
“……如此,你是不打算开门了?”
明斯年的语气突然虚了几分,虞扶尘觉着不妙,他身上有伤,若想强行破门而入,赔偿事小,害他伤势加重可是罪加一等。
说到底他还是担忧着自己名义上的师兄,不好做的太过火。
无奈之下,虞扶尘把门推开一丝缝隙,正要对明斯年解释什么时,就见一道白影趁虚而入。
他一怔,意识到不妙时身边已然多了个人影,周身散发着幽然寒气。
“好小子,背着为师偷荤腥……”
紧贴着站在一起时,风长欢比他稍高一些,挂着邪笑露出森森白齿时很是骇人,尤其是与血眸相配时,更让人悚然不安。
好吧,必须承认现在他刚捡来的师尊的确很像反派,一扫先前装疯卖傻的气势,好似下一刻就要将他拆吃入腹了。
就连须臾前还顶天立地的六-寸-凶-物,此刻也没精打采的垂下头,息声了……
莫名其妙被再次拒之门外的明斯年打了个闷声喷嚏,揉着隐痛的头,想着有师尊相陪,那小子也不会出什么异状。
待他转过身准备回房时,廊间正巧迎面走来一人。
他退了一步,那人与他擦肩而过,便道了声:“多谢。”
明斯年恍然一滞,忽的想起,这个声音……
似乎,在哪儿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