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尽天明时,虞扶尘和明斯年活像一双门神,各自心里都有个担忧的人,一左一右守在客栈门前翘首以盼。

一夜未眠的少年昏昏欲睡,眼皮子快合严时,忽觉冷风吹拂,惊醒时恰好有暗色人影从眼前疾速掠过,随着一声巨响摔在成堆的杂物里,发出一声哀嚎。

“不是我,真不是我……”

睁眼一看,明知无理可讲,还是不肯死心解释着的人正是步音楼!

半梦半醒的虞扶尘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扶人,就见风长欢悠悠踱着步子走来,他面上不带一丝傻气,肃然时不怒自威,连明斯年见了都不由得退后一步。

此刻他气势大变,比起当日与步音楼初见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哪怕下一刻动手伤人也不意外。

“师尊,这是怎么了?”

虞扶尘问道,那人不急于作答,广袖一挥,一个箭步闪身到步音楼面前,抓着他的领口,不费吹灰之力将人提了起。

“不是你,难不成是他们出卖了本座?”

本、本座……?

几个菜啊醉成这样……

这个称呼令虞扶尘愕然,明斯年也是满心疑惑。

这又是玩的哪出??

二人尚不知情,步音楼不好求助,只能自认倒霉,死死咬唇,清楚一旦开口就会陷入死局。

一边是爱徒,一边是追查他下落的地网,瞎了眼的也能认清孰亲孰远,他与风长欢实力相差悬殊,他杀自己就如同碾死只蚂蚁一般,断不可鲁莽……

“风前辈,我体内尚有寒毒残留,若能寻得解救之法,也不必担着风险来此,您出了异状,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正是为己,我才不能出卖您!同样,凌雪宫与地网都没有理由对您出手,嫁祸于您的另有其人!!”

出卖?嫁祸??

虞扶尘猜出些苗头,劝道:“师尊,应是有什么误会,先消消气。”

到底是爱徒的话更有分量,风长欢放开被勒的透不过气的步音楼,后者随即瘫倒在地。

那人漠然瞥了一眼,转而进了客栈。

虞扶尘紧随其上,明白昨夜定是发生了大事才令他如此不安,想起先前云无欲的忠告,心底生出一丝不安。

“师尊,到底发生了什么?”

跟着风长欢一路回房,他始终不肯开口,虞扶尘情急之下握住他的手腕。

“师尊!”

万万没想到,触碰带来无力的瘫软。

风长欢生来不愿在旁人面前显露脆弱,对待徒弟尤甚,唯恐自身的薄虚会令他担忧,若非隐忍不得……

虞扶尘的追问没有结果,迎来的却是冰凉而虚弱的怀抱。

那人俯身将头埋在他颈窝,呼吸微颤,连吐字都万分艰难。

“行止,我没有作恶……对吧?”

莫非他是在害怕着什么?

风长欢性情多变,方才还带着狠厉,此刻却像只受伤的小兽,瑟缩在虞扶尘怀里。

少年从未安慰过什么人,见他这般,心中难过不已,斗胆拍拍那人的背,温声道:“为何这样说,发生了什么?”

“昨夜到醉月楼寻欢的宾客中,数名三十六陂弟子遇袭,无一例外,都被贯穿身体,生夺五脏,死状惨烈……若不是身上尚存你的体温,连我都要相信是我所为了……”

他很疲惫,死死握着虞扶尘的手,十指相扣还嫌不够,仿佛要将他融入骨血才能觅得一丝暖意。

“夺取五脏应是为修炼妖邪功法才是,再者贯穿身体又与师尊有何干系?”

“你见过的……那日为护你与斯年,我曾以寒刃与地网相抗,寒刃的杀招……就是穿心裂体。”

难怪会提及嫁祸,若果真如步音楼所说,此事与他、与凌雪宫,乃至与地网无关,知晓风长欢并未身死的人不正是要把这害人的脏水泼在他身上?

虞扶尘咬着下唇,他对修界不甚了解,事到如今,连何人对风长欢虎视眈眈都不知,他想安抚那人的情绪,不想触手所及的竟是一片湿冷。

垂眸一看,掌中沾染大片血迹,那人穿着他的天青色外衫,就算沾染血迹也不明显,虞扶尘慌了神。

“师尊!”

“别吵……一点小伤,别大惊小怪。”

他脸色煞白,一推虞扶尘要他振作精神,奈何失血过多,引来头晕目眩,脚下一软险些栽倒在地。

虞扶尘忙将他拉在怀里,不容抗拒的打横抱起,他越是挣扎,搂得便越紧,终是被按在榻上动弹不得。

倘若可以,虞扶尘真想捆了他的手脚,以免这人强作无碍耽搁伤势。

从方才血迹的位置来看,伤处应该是腰际。

当虞扶尘解着风长欢的衣带时,他明显看到那人本该因虚弱而显出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羞色,胡乱摆手想将他推开,但有气无力的动作比起挣扎更似勾-引……

“你脸红什么!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

未经人事的狼崽子气的大吼一声,凶的老狐狸一怔,而后眯起眼眸,透出危险的气息。

“你倒是做点什么啊!混账徒弟!!”

被话一激,他顿时恢复三分气势,咬牙抬腿就是一脚,硬是把不知所以的虞扶尘踹远几步。

狼崽子见状立刻服软:“师尊,你、你别生气,你伤的很重,不快些处理恐有大碍,别再硬-挺了,我帮你,好不好?”

难得他低头,要不是伤口的确疼得厉害,风长欢定要再享受一番。

不过还好,来日方长。

思及于此,他没再坚持,顺从的俯卧在榻上,将伤处往前拱了拱。

脱衣服这事,还是要那人亲手来做~

有了先前的教训,哪怕那人不再透出杀意,虞扶尘也害怕这猛兽反咬一口。

他小心翼翼上前,掀起那人衣袍的下摆,没想到最先映入眼帘的并非骇人伤口,而是腰窝间纹刻的一朵蔓延至背部的殷红莲花,衬着莹白如玉的肤色,格外醒目。

长夜安隐,多所饶益。

妙法莲华……莫非……

“别……别看那里。”

风长欢挤出一句可怜兮兮的挣扎,虞扶尘明白他这是不愿被注视不堪,顺应他的心意,转而轻柔的剥离开被血液凝在伤处的布料。

能感受到掌下的身子在强忍颤抖,定是痛的急了。

“师尊,等下给你吃桂花糖藕好不好?”

风长欢刚要开口应声,那人便借机撕去与伤口粘合在一处的里衣。突如其来的疼令他猝不及防,不得不掩口将痛呼咽回腹中,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闷哼。

唯有亲眼所见,虞扶尘才知晓他伤势究竟有多严重,血肉模糊成一片,分明是才刚撕裂的伤口,创面周围红肿大片,更有溃烂之处,可怖至极。

“淬了毒的暗器?”

他唤了明斯年来,后者见得那人后身的惨状时也是大吃一惊。

“这是……”

“师尊受了伤,快帮他处理伤势。”

趁明斯年回房取来九针时,虞扶尘借机将双指探入伤口,轻抚那人的肩背作为安慰,干净利落从中取出残留在他体内的碎片。

伤口随之涌出大量鲜血,不得不按压周遭肌肤以免失血过多。也就是这时,他发现那人的血是有温度的。

不冷不热,只是微凉。

“封住他的血脉,别让毒逼入心脉!”

桃源医宗经验丰富的大弟子只一眼便从中看出端倪,明斯年吩咐虞扶尘点穴截脉的同时也取出九针施法。

“出去,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

说话时,神武玉笛显形。

早就听闻桃源治病救人别有一番疗法,大多时候不会准允外人观摩,虞扶尘干脆的关门走人。

立于死寂的廊间,他望着掌心沾染大片血腥的碎片,依稀认出那凶物的原型。

……是颗獠牙。

难道伤了他的是灵兽?

万受谷位列十二州之中,却极少干涉修界之事,甚至修炼宗旨是不为得道升仙的,为何会出手加害风长欢?

他用衣角擦去满手血迹,将那獠牙小心收起,转而去到隔壁明斯年的房间。

步音楼在此为先前擦碰的瘀伤涂着药酒,见他推门而入,立刻穿上垂在背后的半截儿袖子,借以遮挡他肩头的青紫,若无其事迎了个笑脸。

“换作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更衣,你可就得对我负责了。”

“情场得意的凌雪宫少主会心甘情愿画地为牢,倒也是件奇事。”

被噎一句,步音楼也不气,招呼虞扶尘上前,倒了杯热茶。

此人深谙人情世故,虞扶尘只觉他城府极深,并不适合深交,故而谢绝了他的好意。

“我有事想问,还请把昨夜之事的原委尽数告知于我,多谢。”

精明如凌雪宫少主也被他的问话给难住了。

若是只为求解,老实交代与尽数保留的选择权还在他手里,可对方开口就道了谢,实在不知如何拒绝。

以他老谋深算的性子,是断然不会将真相和盘托出的。

转念一想,他与师徒三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落了难,对方也快活不到哪儿去,况且这事推在虞扶尘头上,他也可以借机脱身。

借着喝茶的工夫做了权衡,步音楼决定一五一十道出实情。

“昨夜我是循着你师尊的脚步追去,待我赶到时,他已在醉月楼面对三具勉强才辨认得出人形的尸体了。”

风长欢只对虞扶尘提起死状惨烈,却没说过会是这般光景,只是听着都令人胆战心惊。

他又问:“那我师尊为何会受伤?”

“扬州城毕竟是三十六陂的地界,与之交情不错的门派弟子都会暂留此处。当时得到消息的三十六陂代掌门望见一双鬼瞳,便猜测是昆仑九梦君对十二州有所隐瞒,事发突然,唯恐祸及宗门,一时不敢张扬,便任由那些来路不明的散人修士对他出了手。”

他停了片刻,又继续道:

“其中一人的灵宠正是苍蟒,他是……月华氏的萧琛。”

实则此人的身份不应由步音楼道明,他站在风长欢的立场,势必要开罪他人。

不过就算不明说,虞扶尘也猜得到有能力驱驭苍蟒的人世间屈指可数,到头来还是会怀疑到月华氏的长老头上。

“苍蟒……”虞扶尘喃喃道,“师尊身染寒毒,火属性的灵兽就是他的天敌。”

灵兽与人不同,天生灵力满盈,并不会因自身修炼而大幅增长,靠与主人心意相通增强战力,故此降生的一刻,就注定命途。

且不提萧琛是何许人也,仅仅是在事发现场出现一只能克制风长欢功力的灵兽就足够可疑,说不是有人刻意而为,未免太过勉强。

虞扶尘百思不得其解:“是谁泄露了师尊的秘密……”

这话另有所指,步音楼忙撇清干系:“害了你们对我没有好处,我没有理由出卖你们。凌雪宫对此一无所知,至于地网……”

“你相信手下的人不会泄露秘密?”

“不敢尽信,我不好妄言,只能说没有理由。地网受命于玄机塔尊主,虽直属于九重天,却是尊主的亲卫,没理由违抗他的命令,况且尊主从未对我下达杀令,想来,他对你师尊并无恶意。”

事已至此,再纠结是何人泄密不再重要,当务之急是要尽快脱身。

逃,他们又能逃得到哪儿去?天下归属于十二州管辖,九重天要他死,他又怎会有活路?

见他神色凝重,步音楼自知有一事不好说明,却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他试探着开口,改口直呼其名:“扶尘,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对他怀有恶意的人不在地网,而是……佛宗?”

不然又如何解释得了他前脚离开无相山便出了这等乱子?

从来不敢设想的可能,未必就不是真相。

虞扶尘冷眼质问:“你想说什么?”

“佛宗……我是说现在的佛宗,或许不再是虚云大师在时的光景了,不管你从前如何坚信,如何笃定,你都要明白物是人非这四字的含义。”

语毕起身,步音楼重重拍着他的臂膀,清楚让他被迫认清现实并非易事,总要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唯一的不妥,便是同他说了这番话的是最不合适的人。

自己没有立场,没有理由替虞扶尘指出明路,甚至他是死是活都与自己无关。

……为什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真是吃饱了撑的。

直到迈步出门时,感到胸中一阵发紧的不适,他才明白自己不得不相助的理由。

情蛊双虫,同根同生,自他动手施下毒蛊的一刻,他的命途就注定要与明斯年相连,自此之后除非一死,再无了结之日。

……奇了怪了,不过是个长得好看了点的医宗弟子,性子阴晴不定又恶劣,他怎么会在这种人身上栽了跟头?

似是为惩罚他生出如此恶念,龟息在体内的蛊虫猛然抽动躯体,痛的步音楼险些一个跟头跌到楼下,令他清楚听到外界的异动。

“就是那个红眼男人,害了三十六陂的道爷,让他出来给个说法!!”

虞扶尘出门,为图省事直接跨过栏杆,推开客堂大门时正对上客栈老板息事宁人的背影。

“各位乡亲,有话好说啊,他们是暂住在小店的客官不错,可他们做的事与小店无关,可千万别因他们作恶而打砸了我这儿的物什啊……”

“少废话!你敢包庇他就是一伙儿的!连你也一起送到三十六陂,让掌门来评理!!”

放眼望去,里三层外三层围在客栈门前的都是布衣粗褂的凡民百姓,手执镐头铁锹,一个个叫嚣着评理,蛮横霸道。

面对如此阵仗,虞扶尘太阳穴一阵刺痛。

要是三十六陂的人找上门来还有理可讲,可一群凡人,连修界规矩都奈何不得,胡搅蛮缠起来真是有够麻烦。

还想求助于见多识广的凌雪宫少主,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遇事不决,先跑为敬。

“……真是够义气!”虞扶尘咬牙切齿,硬着头皮对为首那位吵得最凶的民夫解释:“诸位所说的应该是我师尊,若是得罪了大家,我这做徒弟的先给各位赔个不是……”

“呸!人命的事,道歉就想蒙混过关,太便宜了些!那可是三条命啊……凡人犯了杀人的大罪都要扭送官府砍头,难道修士作恶就要被容忍?”

此言一出,周遭乡民纷纷附和,虞扶尘立于其间势单力薄,百口莫辩。

“行止,不必解释,他们坚信我行恶,纵然铁证如山也难撼动心中偏见。”

回头望去,衣衫半掩的风长欢正被明斯年搀扶着站在楼台上。

见虞扶尘回眸,那人佯作泰然,双手负在身后缓步下了长梯,本想做的滴水不漏,奈何腰间伤重力不从心,只走出三五步便没了气力,被迫停在原处,勾出从容不迫的假笑。

“行得正,坐得直,阎王邀我不嫌迟。该吃吃,该喝喝,遇事别往心里搁。行止啊行止,你还是嫩。”

不过,讨喜的很。

风长欢一露面,人群呼声明显减弱,而后便是死寂。

虞扶尘上前去伸出手来,旁人看不出端倪,只有二人明白若不借着他的扶持,风长欢根本寸步难行。

“师尊,小心。”

他牵着那人跨过脚下阶梯,当风长欢行至人前,由着对他强大功力的畏怯,众人皆是退远几步,以免靠的太近被他夺了性命。

“莫说这事非我所为,就算人真是我杀的,你们不过肉身凡胎,又能奈我何?”

他明明笑着,却使春风有如夹杂寒谷冰雪,令人感到无尽冷意,攫着人心,使其深陷恐惧,难以自拔。

“三十六陂的缩头乌龟,不敢与我相抗,倒找了你们这群替死鬼,莫不是欺我不好动手?”

他话中带刺,为首的民夫将镐头护在身前,气势寡虚的质问:“怎么,面对凡民,你真要出手不成?”

“你还不配,让开。”

风长欢上前,那民夫与他对峙不过须臾就败下阵来,畏惧血眸中若隐若现的煞气,扔下镐头回头一溜烟的跑走,旁人见状也萌生退意。

“谁也不准走。”

虞扶尘听那人轻声道,一道结界罩在四周,那跑在最前的民夫一头撞上,当即昏死过去。

其他人立刻老实下来,不敢再多嘴一句,见风长欢靠前,立刻让出条路来。

人群尽头,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

风长欢幽幽上前,虞扶尘紧随其后,那青年体态的人很是面生,他从未见过,可被青年拉着的男童却很眼熟。

“你……”

这不是那日在街头惨遭毒打,被师尊救下的小乞丐吗?

正要招呼一句作为寒暄,那小乞丐抬手一指风长欢,适时打断了虞扶尘的善意。

“他。”

分明是稚嫩童音,却冷漠的让人心惊。

小乞丐说道:“那日当街喂我喝血的人,就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