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世妖人,血饲凡童,莫不是想以妖邪之法造就傀儡为己用?风长欢,你好大的胆子。”
青年一身月白色衣衫,姿容俊秀,眼中透着股灵气,看上去才及弱冠,眉间冷逸却与外表甚是不符。
在此之前,虞扶尘只在一人身上见过这等违和,即是昆仑九梦君柳长亭。
此人周身散发着危险气息,沉静如水的眼眸凌厉似刃,给人以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况且,还对那人直呼其名……
能有这般口气的人,身份在宗门,乃至十二州中都是居高不下,莫非……
“你看起来很眼熟。”风长欢不赏他面子,转而望向倒打他一耙的小乞丐:“几日不见,看你恢复元气,我便安心了。”
意料之外的反应,比起大发雷霆更让男童惊慌,忙扯着青年的衣袂挡住脸,天真以为幼稚的举动可以逃避现实。
毕竟是不谙世事的孩童,尚不知晓人世的险恶。
众目睽睽下,青年抽出手来,毫不顾及先前告密的情义,面露嫌厌拂着衣衫,怕被玷污了去。
“百因必有果,你的报应还想转嫁给我不成?”
“可、可是……”
“以血饲喂行径可耻,绝非是为救人性命。这话是你亲口讲的,不是吗?”
“那是因为……”
青年翻脸不认人,小乞丐吓得脸色煞白,本想寻得靠山才出卖了救他一命的恩公,岂料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
“若我是魔物,饮了魔物之血的你,又是什么?”
风长欢笑意不减,事不关己似的等着好戏,倒是虞扶尘急火攻心。
“师尊!别闹了!”
他气的不轻,风长欢只得收敛玩心,迁就的点头:“好好好,不闹。”又对那青年道:“萧琛,伤我还嫌不够,想取我性……”
“娶你?放屁!”
不容辩解,萧琛张口便让巧舌如簧的风长欢哑口无言。
后者一摸头,嗅出一股子火-药味,同时觉着背后一凉,回眸看去,虞扶尘脸色铁青瞪视着萧琛,一口银牙咬的咯吱作响。
至于事态发展至此的缘由,蹲伏在客栈房顶借以隐蔽身份的步音楼满心疑惑。
以萧琛的性情应当不会失言才是,莫非这句调戏是他经过深思熟虑了的??!
纠结用意的空隙,步音楼的目光适时落在明斯年身上,那人站在人群最后,不动声色连退几步,仰首与他对视一眼,向下指了指。
这意思……莫非是要他出手相助?
步音楼身为凌雪宫少主,儿女情长的私事不比门派大义,此时要是挺身而出替风长欢解围,无疑是向十二州表明凌雪宫立场,到时引来祸端,罪责他一人难以承担。
“滚下来……”
他见明斯年含怒摆着口型,犹豫着没有作出回应,那人便恼羞成怒。
纠结不下时,万万没想到明斯年这个心狠手辣的主儿对待自己居然也不留情,一片薄刃出袖,竟毫不犹豫刺在心口。
甚至来不及制止,立觉痛意自胸前撕裂开来。
步音楼疼的龇牙咧嘴,见那人也是咬唇隐忍,心下了然。
情蛊同根同生,本是一体,即使分隔两处,痛感依旧牵连。
……为了逼他出面,连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也做得出来?!
唯恐明斯年狗急跳墙,步音楼只好遂他心愿,在虞扶尘与萧琛针锋相对的当口,出面横身在二人之间,适时缓解了僵持的气氛。
“许久未见,萧宗师依旧英气逼人,今日有缘相遇,实乃晚辈之幸……”
萧琛不擅交际,人情世故于他而言皆是身外之物,哪怕是满口敬辞的晚生,他也能恶语相对:
“长辈说话莫要插嘴,步宫主就是这样教养你的?”
虞扶尘心道:您这教养也不比他强……
“萧宗师请息怒,晚辈不过是路过此地被人声惊动前来一见,不想竟是您亲驾来此。方才之事,晚辈略有耳闻,在扬州城逗留的时日,也听闻这位前辈不忍路有饿死骨曾仗义相救,并不像是会出手加害的人,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他作恶时,你还在极寒北地滚雪球!竟与我谈及误解,可笑至极!!”
简直无理可讲。
虞扶尘心知步音楼出面解围实在是为难,见他满眼无奈不知如何与萧琛相处,示意他不必再多言,并将摇头晃脑犯傻的风长欢拉到身后,一步上前。
气氛瞬间紧张。
“我只问一句,伤我师尊的人是不是你?”
“何止伤他?还要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说罢,萧琛将碍事的小乞丐推到一旁。
不等众人深思他此举是何意,下一刻,有如腾蛟的银白巨蟒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蛇来得突然,须臾间显出了参天之姿。
庞然大物倏然出现,虞扶尘没能看清它的来路,只觉眼前寒光一闪,片片鳞甲折射出冷光,细长瞳孔中映着一双人影,血光转瞬即逝。
虞扶尘见这凶物足有井口粗细的躯干上除去主首之外,脖子上竟还长着八个一模一样的脑袋,面目狰狞,血口大张,面朝四面八方,时时吐出淬着毒液的信子,吓得闹事群众尖叫着四散而逃。
“九头巨蟒……”
纯银鳞蛇在灵物中品级属上上等,苍蟒更是难得,而生得如此体型,少说已有百十年的修为,只要追寻正道,不日便可升仙。
难怪风长欢会被它重伤,只要有半分懈怠被趁虚而入,其火毒渗入体内便会消融寒毒,令他灵力散失,不知休养多久才能恢复。
因为师尊受伤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的虞扶尘正愁没法替那人讨回公道,对方竟不识抬举找上门来。
少年血气方刚,眼看萧琛来者不善,没了讲情说理的耐性,全然不顾风长欢在身后扯着他的袖口,怕他一念之差办了错事。
“冷静点,在这里动手对你不利。”
实则风长欢并不担心虞扶尘难与萧琛相抗,哪怕对方是个修炼多年,心思缜密无孔不入的缠人老家伙,可他徒弟也不差啊~
“师尊,你疼不疼?”
狼崽子没头没尾的一句,听得风长欢一怔,摸着后腰的伤口,说不痛……那是假话,可要他在徒弟面前喊疼,还真是有够丢人。
就算是违心的话,他也能说的大言不惭:“不疼,谁疼谁是狗。”
“可是师尊,我这儿疼。”虞扶尘一如既往的耿直,一指心口。“狗徒弟心疼你,不行吗?”
突如其来的表白,风长欢措手不及。
“……其实,疼也不是狗。”
他本以为虞扶尘待自己的感情是再纯粹不过的师徒情义,复生后他心中涌出许多不知名的欲-念,时常会有非分之想。
可他理智尚存,就算厚着脸皮做了许多不合身份的举动,却从来不敢妄想得到回应。
在乎,心疼……多么遥不可及的奢求,如今近在眼前触手可及,他竟然没有胆量迈出试探的一步。
师徒当众说着大逆不道的话,简直目中无人!
被无视的萧琛深感羞耻,认定风长欢是为折辱于他才口出狂言,当下心中怒火更盛,猛一跺脚,旁观许久的苍蟒应声而动。
“为祸世间,你果真该死!”
沉浸在小奶狼纯粹的情话里,忽听一句詈骂入耳,甚煞风景。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凤有虚颈,犯者必亡。
看似世间万物都入不得风长欢的眼,实则他心胸狭窄,只容得下真心接纳的人。
上一刻还翘唇傻乐的人,转眼间笑意尽失,眸中透着狠戾,和一丝困惑的茫然。
“为什么?”他轻声质问。“我害人,你们拦我。我救人,你们阻我。既然如此,我要怎样才配入你们的眼?”
“风长欢!你滔天罪恶终尽一生也洗不干净,复生仍不知悔改,合该被裂尸放血,连骨肉也碾碎成渣滓!”
萧琛毫不留情,振振有词的讨伐好似与人有着深仇大恨。
无人听到在句末,他也曾以乞怜的语气低语:“为什么……我倒要问你凭什么。凭什么你能死而复生,他却要被打得魂飞魄散……”
虞扶尘早前察觉风长欢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习惯了装疯卖傻,嬉皮笑脸的常态后,再见他横眉立目,阴鸷戾色时格外违和。
或许,这才是他被掩藏的嗜血本性?
风长欢耐心不多,听萧琛出言不逊,先前隐忍的杀意已令他显出骇人煞气。
须臾间长空阴云密布,遮天蔽日,昏暗之下,血眸散发的微光更为清晰。
“师尊,不必你出手。”
虞扶尘的语气是与依旧带着些许稚气的面容截然相反的沉稳,听的那人心跳漏了一拍,周遭寒意退却,拨云见日。
虞扶尘毫无惧色面对九头苍蟒,与那冷血之物对视的一瞬,萧琛意识到这个少年不可小觑。
“你又是哪来的毛头小子,报上名来,月华门人不杀无名之辈。”
“那也要看你有没有取我性命的本事!”
这些日子在风长欢的悉心调-教下,本就天赋异禀的虞扶尘对自身灵力已然运用自如,唯一不足即是功法掌握太少,毫无章法的乱斗极其消耗灵力,也未必能占得上风。
少年心性冲动鲁莽,虞扶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只听过苍蟒在灵物中力量不凡,但究竟强到何种地步却是一无所知。
“狂妄自大!”
只用一词概括他的血性,萧琛抬手一指,苍蟒会意,立时张起血盆大口,朝满面从容的少年咬去。
虞扶尘临危不乱,观察苍蟒的攻击动作是以躯干正中的主首发力,其余八个脑袋除去气势骇人外,根本别无用处!
他为摸清底细闪身躲过,蓄力跃至苍蟒背后时,蓦地从身下探出张长满鳞片的巨头,吓得他不得不后翻,以免六寸宝贝还没尝过荤腥,就先饱了这畜-生的口福。
也亏得这一惊,他发现苍蟒之所以力量强大,究其原因还是战斗范围过大,仅是躯干就比他腰身粗了一圈的巨蛇,每条长颈都可横扫一周,方圆一丈之广的距离,以血肉之躯与其强抗注定无望。
“行止!蛇打七寸,不可冲动!”
见他落于下风,风长欢出言提醒。
他清楚自家徒弟的能耐,并不担心那人会被苍蟒所伤,故而悠哉悠哉将双手拢在袖里看着好戏。
“行止?难道他是……”
听到这个名字,萧琛一怔,以至于盯着风长欢出神,连虞扶尘击向苍蟒而打空的转轮印也未发觉。
待得回神为时已晚,匆忙避开仍是伤了臂膀,将他击退数步,连夹在指间的符纸也无力攥紧。
“七寸?从它头下数七寸还是头啊,师尊,这怎么打?”
虞扶尘赤手空拳,不似萧琛那般深谙法咒,就算灵力强大也难以占得优势。先前风长欢命他不准使用鸾刀,更不可在外人面前现出神武,造成此刻他只有闪躲的余地。
苍蟒见主人受伤大为所动,在怒气驱使下攻击更为频繁,甩起长尾向虞扶尘挥去,他再次跃起躲过致命一击,周遭成林的树木被推落一片,顿时飞沙走石,巨响震天。
明斯年见状不妙,正要前去帮忙,却被置身事外的那人阻拦。
“师尊!他不是灵蛇的对手,我得去帮他!”
“别吵,我现在知道他缺的是什么了……”
不理会他的诉求,风长欢探出双手,尝试聚起意念。
也就在这时,明斯年看到了他永远缩在袖中的手背,诸多可怖的伤痕横亘其上,更有齿痕触目惊心,骇人至极,就好像……曾被撕裂过身体一般。
片刻,他朝下的掌心散发出微光,随着灵力积聚而刺目,逐渐凝结成型。
明斯年瞪大双眼注视这不得多得的一幕,便见那人手握□□,浑然天成好似流冰淬炼而成,威震凡物,寒气逼人。
“行止!”
风长欢唤了一声,引得正与苍蟒血拼的虞扶尘回首,冷气迎面而来,几乎要刺透他的瞳眸贯穿头颅。
虞扶尘被打的措手不及,背后又有苍蟒紧逼,犹豫一瞬,不肯放它趁机作乱,只得横身挡在巨蛇面前。
□□穿心,霎时死寂。
明斯年惊叫:“师尊!师弟——”
虞扶尘低头,胸前插-着半支枪尖,自背部入体,将他捅了个对穿。
“师、尊……”
他难以置信唤了一声,随即双腿发软,眼前虚眩,颓然倒地。
突如其来的异状令苍蟒大惊,不得不停住动作,以免误入陷阱。
老蛇果真是要成了精。
莫名其妙上演一出杀徒的戏码,纵是见惯世面的萧琛也不知所措。
“师尊,师尊……”
狼崽子眼眶微红,可怜兮兮朝风长欢伸出手来,不懂那人为何会对他痛下杀手。
风长欢低笑一声,俯身捏一把他汗涔涔的脸:“别演了,再不起来杀蛇,师门三人都要成了长虫腹中骨。”
听他此言,虞扶尘茫然眨眼,垂首望去,□□的确穿透他的身子不假,可他没有感到痛楚,血也没有流出半滴。
那人宠溺道:“忘了为师先前说过什么了吗?你是我用精血喂大的,即是我的血脉,我以自身灵力造出的神武又怎会伤你。”
明斯年与萧琛几乎同时开口:
“师尊!您魂灵受损还耗费灵力凝结神武,会有性命之危的!!”
“风长欢!你这妖人死性不改,究竟要害多少人才肯罢休!!”
众矢之的的人充耳不闻,唯独对他的狼崽子满怀期冀。
“它不会排斥你,尽管大胆去试。”
“真的吗师尊?”
“应该吧……”
“……”
二人谈笑风生,萧琛见状更是气急:“莫要小瞧了人!苍蟒!!”
说着以没有受伤的右手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纸,他手上沾有血迹,蹭在黄纸上,咒法的效果将被大幅增强。
可惜还没来得及划出咒文,又有一抹白影自身前掠过。
弹指间,风长欢从他手中夺过符咒,背对着立在他身后,轻声道:“外人面前给足了南君花残露颜面,可别以为我是真的怕你。在徒弟面前,我这做师父的要是丢了脸,你也别想好过。”
“你……”
“比起我,还是担心一下你那只蚯蚓的安危吧。”
风长欢深不可测,萧琛猛然望向苍蟒,就见与之缠斗的虞扶尘高跃于空中,避开毒牙攻击的同时一□□出,顿时血光溅射。
苍蟒口中“嘶嘶”作响,因剧痛将身子扭作一团,九个脑袋四处乱撞,似是要挣脱躯干一般,再看主首,用以震慑他人的眼瞳已经瞎了一只。
至此胜负已分,而虞扶尘鏖战正酣,感受到淬满灵力的□□得心应手,还不甘心就此打住,枪杆握在手中,蓄力于臂间,眼看就要朝苍蟒刺出致命一枪。
“不要——”萧琛撕心裂肺一声吼,奔上前去试图以身相护,替苍蟒挡住那一击。
蛇类视线本差,警惕全靠本能与感官,受到重击的苍蟒对外界刺激反应减缓,萧琛却愿以命相抵。
奈何他的身法终归比不得枪速,还没能冲到苍蟒身边,脱了手的□□已然刺入蟒身。
“阿苍……”
眼睁睁看着苍蟒沉重的长躯在死寂之中倒地,萧琛双目失神,双唇颤动,心痛之下匿着恐惧。
“我没有杀它,带回去好生医治还是能恢复的。”
虞扶尘施展轻功落地,拔出深陷蛇身的□□,挽手甩去血花,温风之中衣摆翻飞,朝向一脸得意的风长欢走去,话中不带一丝温度。
“你害我敬重之人,我伤你心爱之物,公平的很。萧宗师,你自认为讨伐恶人天经地义,不问实情贸然伤我师尊,可曾想过行径与恶人又有何异?”
他顿了顿,紧握□□,指骨节犯了白,每一字都是含怒而语:“佛曰:不可因传说而信以为真。萧长老,斗胆请问一句,我师尊舍己救人,何错之有?”
“错就错在他不该以己渡你,既决定替你去死,又为何要自无间地狱爬回红尘人间?”
萧琛袖中飞出一张符咒贴在苍蟒伤处,那凶物仍因痛楚翻滚挣扎着,竭力扬起主首绕住他的腰身,将人拖后几步。
质问不得解答,虞扶尘亦无心纠缠,以衣角擦净血污,将心事藏于胸中借以平复心态,对风长欢伸出手来,翘唇挤出个勉为其难的笑容。
“师尊,我破了戒,断去了后路,从今往后,天涯海角,山川河流,余生都可与你一起同看,别想再甩开我,独自一人承受无边孤苦了。”
不知这些年你是如何度过,但如今,我寻回来处,自是要觅得归途。
风长欢愕然,望着打斗中少年被灰土染脏稍显落魄的脸,心中难以名状的情绪在无形中生根发芽,蔓延挺立……
“你……都想起来了?”
“没有。余生还长,我愿等你亲自告诉我,师尊。”
亲口说出,我等了十二年就是为有朝一日,你安然归来。
前世你渡我,余生,我护你。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