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雪宫七十二连环峰列于十二州“三大风雅之地”,门中弟子的服饰以雪色为主,玄墨腰带相辅,佩剑垂着历代大师兄亲手绑的剑穗,可见门风亦同景致一般清雅。
门人以缀有梅花的劲枝束发,以花色划分弟子功力的层次,浅缃即初阶入门弟子,中阶为殷红,高阶则为素白,与周身雪衣融为一体,舞剑时广袖飘飞。
“凌雪剑法名震天下,自有其可取之处,将其精髓融入招式之中,战力定然大有提升。”
风长欢倚在檐廊下,赤着的双脚踏在雪里也不觉寒冷,袖中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来,指间勾着烟杆,送到嘴边深吸一口,复又把玩着。
随着喃喃低语,烟雾自他唇间溢出,天寒地冻中别有一番意韵。
“偷学技法可非君子所为。拜在师尊门下,哪能做这等不入流的事。”
远远见他躲着偷闲,虞扶尘捧了杯热茶坐到他身边,倏然想起自己把明斯年的嘱咐抛之脑后。
“师尊,你这个……”
“一见如故,亏得他有心。”
“我一直把这玩意儿带在身上,你是怎么拿到的?”
“你我睡一个被窝,连你几时晨起,为师都一清二楚,还能让你有秘密不成?”
好像……也是这么回事儿。
不过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变了味儿,莫非他所指的晨起是那个……
狼崽子面红耳赤,风长欢挪着身子靠前,贴着他的脖颈汲取着暖意,改口道:“你师兄也不容易,拜我为师这些日子学不到一星半点,还要费心照顾我这病秧子,真是苦了他。”
难得说句中听的话。
后者习惯他的上下其手,不似最初那般羞怯,心知自己终是被老流氓带成了登徒子,久而久之,脸皮也厚了。
“你心中有愧,好些待他便是了。”
以为他会嘻嘻哈哈一带而过,没想到他竟一本正经答道:“这世上,我不信任何人,只有你。”
紧绷的疏离之态崩塌离析。
老狐狸先行接近了他,相对的,狼崽子也要礼节性做出回应。
他“嗯”了一声,表面不为所动:“连他也不行?”
“行止,你要明白,世人与你非亲非故,并无尽心相待的理由,反之尔虞我诈才是常态。为师自认深谙人心,曾被人性伤的体无完肤,故而谁都不在乎,谁都不信任。”
他说:“我死过一次,并不后悔,纵是诸天神佛也再难伤我分毫,唯有你,是我今生软肋。”
“师尊,从前的事我记不得了,只想知道你……是为我而死的吗?”
“是,也不是。”
后者还有许多疑问,终是含在舌底,没有出口。
避免这个话题持续尴尬,虞扶尘轻咳一声,将风长欢快凑到他领口里的脑袋往外推了推。
“师兄月底就要弱冠了,是时候该为他取表字了吧。”
那人对此早有思量,边吸烟边吧唧嘴:“行走于世,纵使人微言轻,也要活出本心,叫他……微之可好?他为桃源弟子,却不愿拘于东海之隅,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既有武陵人误入桃花源在先,不如日后称他武陵君吧?”
武陵君,明微之。
倒是符合他的文人气质。
二人正商议该如何在生辰时给那人一个惊喜,忽见白折舟拉着昨日将他们拒之门外的看门小童走来,风长欢兴致不错:“这小童根骨异于常人,加以点拨日后定能成才。”
“怎么,你又想收徒了?”
“啧啧啧,为师好似闻见醋坛子翻了。”
虞扶尘翻着白眼,没说话算是默认。
感情这事,自私些无可厚非,不愿与人分享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他骨子里的野性与独占欲极强,一旦认定那人属于他,便只能属于他。
白折舟牵着小童对他们拱手招呼:“昨日多有得罪,因我一时糊涂坏了本门名声,又冒犯二位仙长,执天知错,特来请罪,请仙长宽恕!”
名为执天的小童对二人俯首一拜,不敢与人对视,白折舟弹着手指打在他额头略施惩戒:
“冒犯是主罪,坏了名声是次要,你这小呆瓜,怎这会儿就忘在脑后了?”
分明是责备,语气中却有一丝宠溺。
执天对师兄甜甜一笑,有人撑腰不怕惹祸了,看向虞扶尘的眼神没了怯意,称呼也一并变了。
“哥哥对不起,执天有错,以后不会再犯了。”
师尊对不起,徒儿有错,你看看我好不好……师尊,求求你……
师尊,徒儿以后不会再犯了,你回来看我一眼,好不好……
求你……
悠远回忆中的稚嫩童声萦绕耳畔,一瞬间的失神,继而眼前一片漆黑,心口钝痛令风长欢恍惚。
迷惘之中,他似在找寻着什么……
“师尊,师尊?身子不舒服吗?”
“没……”
风长欢原本演技极好,说一两句违心之言也能不着痕迹,可这一字简单的否认,却让他发觉自己是不愿欺瞒那人的。
于心不忍……大抵是这种情感。
他不敢去看那人关切的眼神,隐下心口痛楚另找话题:“这孩子根骨不错,是难得的练功奇才。”
“他上山不过半月,我怜他身世凄苦才破例准他入门,尚不知掌门师叔出关后可会怪罪于我,是该说凌雪宫太过墨守成规了吗……”
这话从白折舟口中说出,意味大不相同。
连大弟子都甘冒欺师灭祖的罪责,直言认为凌雪宫过于守旧,以至故步自封,怕是事实的确如此。
“折舟兄此言何意?”
“师门有令,除去掌门一辈的长老,任何人不得收徒入门。掌门师叔闭关二年有余,长老们或是随之一并清修,或是下山远离门派,少宫主迟迟不愿插手门内之事,实在不知凌雪宫如何维持下去。”
看来步念安撒手不管的两年,身为大弟子的白折舟不得不苦心维持,一手接下所有烂摊子,他还如此年轻,属实为难。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或许昔日耀眼的名门早已不复当初光辉。
午膳过后,茶堂内一场珍珑棋局渐入佳境。
双方针锋相对,各不相让,阴阳二色有如鸿鹄暗蛟,一者居于碧空傲视众生,一者盘踞神州为主四方,难辨优势。
“微之当真棋艺精湛,令人折服,折舟自叹弗如。”
这称呼令明斯年满心疑惑,见风长欢与虞扶尘一脸意味深长的隐笑,当下了然,一反常态红了脸颊。
他抚着发烫的脸,无措的眨眼,胸口起伏的厉害,必然是因此有了感触。
“师尊,我……”
大橘不善表达,话到了嘴边羞于说出口来,只好暗暗记下一笔,对眼含笑意的白折舟道:“折舟兄谬赞,不过是随性而为,今日我们兴致正浓,不分输赢高下,就此打住,来日再续可好?”
虞扶尘看出白折舟分明是下了一局臣子棋,看似处处针对,只为断去白子后路,其实每一步都暗藏玄机留有余地,摆明不为赢输,只求平局。
这场对弈被姓白的占尽上风,所谓的再续怕是遥遥无期。
他没看出的是明斯年同样留有三分余地,不可反客为主乃是规矩,寄人篱下自然要给足凌雪宫颜面。
两位名门弟子都是绝顶聪明,落子前便知今日较不出输赢,索性就此打住,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恰有弟子为众人奉上香茗。
“诸位尝尝产自雪山的冰茶,此茶生长自七十二连环峰首峰,仅三株茶树连年常青,于遍地雪色之中是别样风景,饮前只需取雪山冰泉冷泡即可,故此为凉茶,想来对诸位而言会是新奇滋味。”
虞扶尘道声谢接过茶盏,果然杯盏透着寒凉,连外壁都簇满水珠。
掀开盏盖,茶香扑面而来,杯底沉着几片尚未舒展开来的茶叶,小口卷入舌中,果然非比寻常。
“此凉茶非彼凉茶,清新可口,香气馥郁沁人心脾,乃是绝品。”
发觉风长欢沉默许久,虞扶尘悄然望去,那人自午前便是心事重重,这会儿还盯着浮在水面的茶梗出神。
自他指尖有一股寒意流出,杯盏生出一层薄霜,连茶汤也冻了冰碴。
虞扶尘忙将他五指握在掌心,是刺骨的冷。
莫非他体内的寒毒又加剧了?
“师尊,你这是怎么了?”
“冷……孤独寂寞!”
“??”
“是你没伺候好为师。”
“……”
正值此时,屋外传来一阵喧闹,循声望去,步音楼正被一群女修簇拥着,有说有笑缓步而来,白折舟起身上前,对人俯首拱手。
“参见少宫主。”
步音楼一拍他肩背,笑道:“折舟啊折舟,跟我还扯这些虚礼,实不相瞒,我是听说你……”
他凑到那人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好事的女修也纷纷竖起耳朵跟了上前。
少宫主见状甚是尴尬,早前想好的措辞也哽住,不想被拖了后腿,只得吩咐师姐妹们早些回去练功,末了一抛媚眼,引得人群尖叫着四散。
碍事者被打发走了,他不再隐瞒用意,勾肩搭背将白折舟拉到身边,一蹭下巴,流露出些许痞气:“折舟啊,听说你接待了几位贵客,我是慕名而来,让我见见可好啊?”
“人就在堂内,少宫主请便。”拍开那只搭在自己肩头的咸猪手,白折舟回到茶堂关切询问:“仙长可还好?身子不适便先行回去歇息吧,我这便请疗愈修士前去。”
“不必了,方才已为师尊把过脉象,折舟兄不必担忧。”
明斯年暗中白了吊儿郎当的步音楼一眼,令某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幸、幸会幸会,在下凌雪宫步音楼,未能迎接远客,实乃失礼,还请各位见谅。”
这人演技和风长欢有的比,虞扶尘没好接他的话茬,只有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师尊和人一来一回,装的挺像那么回事。
“我们师徒前来贵派叨扰才是心中过意不去,少宫主,幸会。”
完全看不出数日前,他还给了步音楼“后宫佳丽三千人,铁杵磨成绣花针”的忠告……
狼崽子也是心急,看不惯两人逢场作戏,一戳那人的腰身,引得风长欢紧绷着身子向后躲去,一声低吟险些脱口而出,不满的嗔了一声:“逆徒!”
同床共枕些时日,这小子竟对他的敏感之处了如指掌,冷不丁被碰上一下……还真容易烧起野火来。
“逆徒!逆徒啊……”
他戏瘾大发,唉声叹气几欲垂泪,旁人不明所以。
“生气了,你走!今儿个分房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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