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岑寂如初,荒凉之地并无温存灯火。
玄难靠在屋顶望天,屋瓦早已破碎,被风沙磨没了棱角,自身下的缝隙透着摇曳不止的微光。
他听到少年人低低说了声什么,透过残垣向内窥视,虞扶尘正替风长欢清理胸前的伤口。
同床共枕时,他对这具不可亵玩的身子有了许多不可言明的欲-望,然而坦诚相对时,除去心痛之外只剩下悲哀。
虞扶尘小心翼翼触碰着那人,怀着三分虔诚。
此时的风长欢比往日更加苍白,除去致命伤外,他背上遍布鞭痕与瘀伤,应是被关押凌雪宫的那夜受人欺凌才会如此。
他明明可以反抗的……
“师尊,你怎么这么傻……”
撕裂的伤痕遍布周身,早前在扬州城替他疗伤时并没有发觉异状,只会是昨日风长欢为护他而爆裂功体。
他身子本就虚弱,怎受得住这般摧残……
想到这里,虞扶尘更是难过,终是不堪重负,伏在那人身上放声痛哭。
“谁要你护着……该是我护你才对啊……师尊,师尊……我错了,再也不凶你了,你醒醒,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那人无法回应,连他声声呼唤也是听不到的。
玄难默然。
许久,他听到虞扶尘出门,到他身旁顾自坐下,浑不知味与他一同赏着夜景。
“不去歇息?”
“嗯。”
“你是有求于小僧,对吧?”
“你没有隐瞒就是想帮我一把,又何必绕弯子?”
“小僧可没这么说。小僧对七年之痒的执着异于常人,拿凌雪宫那位来说,小僧从不后悔抹去他的记忆,更不打算替他解去咒法。”
他说的是白折舟。
凌雪宫大师兄也在七岁时丧失过往记忆,得知此事时虞扶尘已经有所怀疑,只是没有想到造成一切的会是虚归。
亦或是玄难。
“在那之前,小僧还想和你说说自己的事,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玄难是陈述而非询问,故而十分自然的接了下去:“小僧七岁时入了佛宗,成了个不吃斋不念佛的假和尚。你信不信有人打降生世上的一刻起,就是为别人而活?”
放在从前,虞扶尘定然不信,但想到将生前身后二十年光阴耗费在自己身上的风长欢,他不得不信。
“你想说师尊是为我而活?”
“不,是小僧为你们而活。”
他笑笑,解下念珠放在掌心摩挲,神色惆怅。
“老和尚从未以清规戒律约束过小僧,他自认愧对于小僧,故而要求只有两点,扮好虚归,与做好玄难。时间久了,连小僧自己也不清楚是该做虚归,还是玄难了。”
虞扶尘与玄难相识多年,能生出一丝理解与同情。
“你守在佛宗,就是为了我?”
“小僧是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颠覆九重天的机会,你只是顺带的。风知难才是那个机会,可惜因为你这小兔崽子,小僧的机会死了,十二年前,你以为小僧想救你,其实老子是想掐死你。”
“……”
“所以,你还坚持找回自己的记忆吗?”
“玄难,你说瞎话的本事比起做虚归时差多了。方才,我看到师尊右臂有着火烧的疤痕,与我很是相似。”
虞扶尘边说边扒开领口,露出因疤痕横生而粗糙不堪的左肩。
“我想知道从前的我和师尊经历了什么。”
“帮你一次,待老鬼醒来了便说你自己冲破咒法,如何?”
狗秃驴,想占便宜又不想挨打?!
可惜虞扶尘有求于人,就不得不迁就于人。
“须得告知你的是,在恢复记忆的咒法中,你会作为旁观者亲临幻境中被封印的记忆,切记不论多么绝望,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要执于其中,否则你的意识将游离本体困于梦魇,再无苏醒之日。”
玄难回房咬破手指,将鲜血滴在地面勾画出解咒的阵法,盘膝坐于正中,对茫然的虞扶尘做了个“请”的手势,指了指风长欢所卧的床榻。
“小僧没有三头六臂,出了岔子可是□□乏术,聚在一处能省些力气,一起吧?害羞个什么劲儿,这种事你们做的还少吗?”
虞扶尘不给他面子,冷脸扬手就是一拳,打的玄难两眼昏花,不得不闭上嘴。
望着榻上那人的苍白睡颜,虞扶尘探出手,又怕破坏景致一般,转而抚着风长欢被包扎的辨不出模样的手来。
他整个人都要被捆成了粽子,可谓是遍体鳞伤,呼吸微弱几不可闻。
“其实你没必要受这份苦,他用命换得你的安宁,何必呢?”
“你不懂,玄难,从前的我也不懂。于我而言,重要的哪是过去?分明是和他的过去。”
“痴儿……”
虞扶尘打坐于床榻边沿,注视着小指上系着的红线,苦笑一声,解了绳结将风长欢的手指一并绑在一起,而后屏息闭目。
“师尊,难得如愿,我不准你有事。”
随着玄难运功施法,他的声音渐然远去:“痴儿,小僧会燃起三炷长香,迷途时作为指引。虞行止……切记莫要执着于过去,切记……”
之后,世界陷入死寂。
虞扶尘掌心满是汗水,明知这是幻境,却身不由己的紧张。
莫名其妙嗅得一丝香气,是桂花糖糕的清香与甜蜜,随后铺天盖地而来的光亮逼得他睁开眼,耳边是熙攘闹市商贩的叫卖声,繁华之景引人入胜。
并无印象的一段记忆,初来乍到的他很是茫然。
虞扶尘伸出手来,看着自己幽灵一般并无实体的身子,忆起玄难的话。
他是个过客,是旁观者,对于从前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
“师尊,你在哪儿……”
他喃喃低语,在人海中找寻那人的身影。
他不知此时的风长欢是何种模样,只凭直觉。
正要迈步,双腿却生根似的立在原处,低头一看,是个快饿死的幼童趴在他脚边,止住他的脚步。
幼童只有两三岁,满身脏污,衣不蔽体,能看到他根根肋骨朝外支棱着,每一次呼吸都吃力而无力。
惊人的是,他睁眼闭目的细微动作间,眸中竟显出骇人血色。
这小童……竟生就一双血瞳?!
虞扶尘一时还无法确认,想起扬州城出卖他们的小乞丐,他对这幼童就生不出好感,退后一步漠然相视,见小童匍匐在地苟延残喘,心头一软想帮人一把,忽看眼前一双玉色的手伸来。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便是九重天治下的太平盛世?”
白衣少年抱怨一句,也不嫌弃脏臭,把小童抱在怀里,前后察看着小东西是否身有恶疾,万幸只是饿的没了力气,笑道:“走吧,跟着小哥哥,日后保你吃香喝辣。”
虞扶尘在旁望着,无奈笑笑,果真是他。
不正经,也不着调,唯有一颗善心不变。
习惯了人们的恶意,幼童对白衣少年的接近满怀戒心,只存一口余息也要龇牙咧嘴露出凶态来吓人。
少年有些无措,愣怔时有石子趁此空隙打在了幼童身上,划出道血痕。
“不要多管闲事!打死他!!”
“就是!出生就克死父母,还害咱们颗粒无收!他就是妖童!妖怪!该死!!”
少年没有因旁人的怒骂改变心意,反将幼童抱得更紧了些,以单薄的臂膀挡住打来的石子,与人争论着什么。
可幼童满心敌意,是不信他的,狠狠咬住他的手腕,见他吃痛缩手,连滚带爬逃离人群。
少年按着冒血的伤口追了几步,被人阻拦着寸步难行。
好心的姨娘劝他:“孩子啊,看你不像咱这儿的人,听婶子一句好话,那孩子害死爹娘,没吃没喝大半个月也不见饿死,绝对是妖怪,你可千万别动心……”
话音渐弱,画面闪回。
天旋地转间,虞扶尘踉跄几步站定,再次抬眼时,周遭光景有了变化。
破败的危房,四壁横着裂痕,随时可能倒塌。
堂内白幡残破,尽显萧瑟凄寒,虞扶尘上前,掀开一角向内窥视,在角落里发现了蜷缩的幼小身影。
小童抱着两块崭新的灵牌,眼角挂着泪痕,下巴还沾着发黑的血迹。
他俯视着幼时的自己,似曾相识的画面一闪而过,额头炸裂般的疼。
冷风吹过,幼童瑟瑟发抖,朦胧间只见一抹霜白,仿佛上仙亲临救他脱离苦海。
幼童见是白天的少年尽显失落,哼哼着偏过脸去,不再理人了。
“别这么冷淡嘛,好事没做成,你也给我点面子,让我做个好人。看看这个,东市刚买的鲜肉包子,还热乎着的,想不想吃?”
闻着诱人的香气,小童为之所动,可惜转瞬即逝,又哼哼几声闭上眼了。
意外的是,虞扶尘竟能从他算不得人话的表达中猜出些意味,大抵是这幼童觉着活着没趣,死了也好。
“别啊,还是吃点儿,喏,递到嘴边了还不吃?”
“哼哼哼!”别多管闲事!
“嘿,你这小崽子,今天这闲事我还真管……定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再次露出凶态的幼童叼住手腕,恰好是在不久前被咬的那处,伤势还没来得及处理,血迹干在手背,模糊一片。
幼童发了狠的撕咬着,少年也会感到疼。
可他没有反抗,连退缩的动作也没有,另一只手抚着幼童的头,感到体内血流加速,小童正渴饮他的鲜血。
“慢点,别呛了。从前听老和尚说过,人血与母乳其实并无差别,只是后者较为温和,少了缠人的腥气,如此算来,你喝我一口血,叫我一声爹不过分吧?”
被他的善意打动,幼童逐渐放下戒心,直到恶心才收口,咳了几声都带着血沫。
少年接过他搂着的灵牌,上面雕刻的姓名辨不出字迹。
“听说你生来克死娘亲,没过几天安生日子,爹也大病一场去了。乡民都说你是魔童,自你降世后灾厄不断,我倒是不信,不过你与常人是有不同,小小年纪能独自活着也是奇事。我见你天生根骨不错,可愿随我远行?唤我一声师尊,我便带你看尽人间壮阔山河,可好?”
幼童没理他,打了个嗝,靠在一边昏昏欲睡,倒是虞扶尘大为所惊。
这段记忆模糊的很,使得白衣少年的面容始终被遮挡,难见真容。
他心中有了猜测急于确认,凑近那人都快贴着了脸。
如若在现实,他定然不敢做出过格的举动,可是此刻就算将那人拥入怀中,也是……可以的吧。
“师尊,师尊……”
他不住呼唤着,但少年毫无知觉,自讨没趣的托脸,叹了口气。
“行吧,不想就不想,来日方长。”
冷风再次掠过,拂动他额前碎发。
被遮掩的是清秀而俊逸的脸庞,比起现实中的风华,多了三分青涩。
当年的风知难拥有一双幽黑而深邃的眼眸,满盈笑意,如沐春风。
“小家伙,以后就和我在一起,好不好?我教你说话,教你练功,教你修仙,教你长生之法,让
你永脱轮回,平安长乐,好不好?你说嘛,好不好啦~”
平安长乐……
为了一句承诺,你可知自己踏上的将是永无归路的死途……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