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再度清晰,周遭已是火光映天。

虞扶尘置身其中,远远见一团黑影艰难蠕动,竟是混乱中抱作一团的两人。

此时已是数年后,行止正值龆年,浑身烟尘,竭力护着怀中那人。

风长欢受到重击昏厥许久,额头上一道血痕触目惊心。

火舌无情吞噬师徒二人,遍地喊杀声四起。

“师尊!师尊你醒醒!快起来,快起来啊!!”

行止扑在那人身上,以幼小的身躯挡住了烈火的灼烧。

他咬着下唇,隐忍痛楚不敢发声,唯恐暴露藏身之处。

两人肩头相抵,行止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皮肉被烧焦的恶臭气味萦绕鼻息,他厌恶极了无能的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被保护的份儿,永远要师尊替他承受无端恶意,而他心安理得接受这一切仿佛是理所当然。

“师尊,你醒醒……醒醒好不好,睁开眼来看看我,我、我害怕……”

他伏在风长欢肩头,低声悲泣。

虞扶尘感到肩头隐隐作痛,终于想起他的疤痕从何而来,见到此情此景,想到是为护风长欢而伤,胸中跌宕总算平复些许。

反观昏睡着的那人,喉中发出一声低吟,渐渐转醒,按着行止的伤处,尽是心疼。

“犯傻!要你先走,为何不逃!!”

“我怎能丢下你一人逃命!我不是白眼狼!!”

低吼一声,泪水再憋不住。

行止扑在那人怀里放声痛哭:“我不准你有事,不准!你要是敢弃我而去,我会恨你一辈子的!你若忍心我永远恨你,来世再见也不原谅,大可去寻死!我才不在乎你,才不在乎……”

风长欢动容,以往一直端着的长者姿态懈于一时,在徒弟面前泣不成声。

“对不起,是师父不好,没能保护好你……”

“我不要你道歉!我们一起逃走吧,求求你,好不好?师尊,你别丢下我,别不要我……”

“行止……”

“以前总是嫌你唠叨,嫌你讨厌,可是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比世上任何人都要喜欢,甚至超过喜欢自己。师尊,你护我六年,这六年,是你让我重活一次又一次,我不放手,我绝不放手!!”

他拉着风长欢的手腕,鲜血融在一处,已然分不清是谁的伤还没止血。

火光之下,师徒二人默然相对。

如若时间就此停止也好,至少能坦然表白心声,但接下来的风长欢的举动却令虞扶尘大惊。

在行止泪眼的注视下,他摇晃着起身,跪在后者面前,稽首而拜。

“师父求你,求你活下去,求你!……你是我活了半生的指望,我怎能让你和我一并落入无间地狱……”

“师尊!”

嘶哑的童音被滚滚雷鸣掩盖,一道霹雳落下,映明漫山遍野的残肢断臂。

尸山血海中,天边撕裂一道血色缝隙,魑魅魍魉自九幽挣脱而出,争先恐后涌入凡间噬杀生灵,九州勇士齐聚天虞,将二人逼至绝路。

“行止,你要记得,行易知难,偃戈止战。只要人心中尚存欲-念,纷争便不可制止,为师护得你一时,护不得你一世。”

语毕,他再次起身,一袭白衣傲立山巅。

长风之下,风长欢幽黑双眸中透着坚毅,将倔强挡在他身前欲图阻拦千军万马的爱徒护在身后。

“今日,为师为你取名虞扶尘,你要行得正,坐得直,匡扶这腐臭不堪的尘世,这是最后的师命。”

“师尊!你不要我了吗?你答应过我,不会丢下我的。”

“行止,为师言而无信,你可不要成了我这样恶劣的人。”他惨然一笑,轻声道:“世人不解,你可不能不解,你与我相处多年,别让我失望。”

“师尊!!”

“听好了,虞即驺虞,虎躯猊首,乃是仁兽,余生……你不可辱没师门教诲,仁慈待人,绝不可行恶!更重要的是……”

他将行止抱在怀里,凑在耳边,一字一顿,话音异常清晰。

“有虞氏帝舜……行止,你是……你生来即是……,纵然今日为师粉身碎骨,你也不可挺身而出。”

虞扶尘一时耳鸣,听不清他余下的话。

他扯着幻象中风长欢的衣角,卑微恳求着:“不,求你……别说出来,我不想知道……”

“行止,你从来就不是魔童,九九八十一难,受尽即可登于九重天承袭帝君之位,我苦心多年辅你,别让我失望。”

风长欢笑的很是勉强,很是苍白:“行止,你要……好好活着!”

“我不!你死了,我绝不独活!!”

“行止,这辈子,我生的安和,只愿爱自己一人,是你的出现让我明白,自始至终我都是为你而活。自私如我,也愿以身护你,以我之命,换你余生安稳。”

说罢,他咬牙狠心,一掌将爱徒推落山崖,嘴角残笑仍在,空谷传音萦绕耳畔。

“人生如蜉蝣,一往不可攀。万幸,没有白疼你啊……”

心如死灰的行止没有惊叫,亦没有恐惧。

生离死别终将来临。

他苟且偷生,师尊忍辱而死。

直至最末,风长欢将毕生功力调离金丹凝于丹田,为他不久后必施的禁术留有充足的准备,再把灵流运于掌心,替坠落的行止落下减震结界。

做完这一切,他回过身来,孤身一人面对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而来的九州修士,闭目叹息,盘坐于至高之处,束手就擒。

这一年,他二十二岁。

绝望侵袭下,虞扶尘声嘶力竭的呼喊着,他冲上前去,想阻止九州修士以长剑刺穿那人胸膛,急于解释裂天祸事并不是那人所为,可他做不到。

十二年前没有做到,今日亦无法做到。

他护在风长欢身前,想以身躯挡住刀枪,可他终究是幻影,眼睁睁看利刃穿过他的脊背,径直贯透那人的心脉。

血腥气令人作呕,令人目眩,风长欢眯着双眼,倒在血泊之中。

而后的场景是一片混沌,想来连他也记不得自己究竟是如何从战场残局中将师尊救回,连夜拖着那人回光返照的身子,一路连滚带爬去到无相佛宗。

待得再次清醒,神色较比先前有所改变的虞行止跪在土坑前,注视静卧其中,满身血污,双手交叠胸前,神色痛苦,无法再展平眉间褶皱的人。

明知他再无法起身,再无法欢笑,再无法似往常那般与他玩乐,却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虚云大师与玄难站在他身后,沉默始终。

“师尊,我很快就要忘记你了,求你恕我不敬之罪,从今往后,我会如你所愿,作为虞扶尘活下去,过往的一切,都将尘封。”

行止掬起一捧黄土,洒在那人身上,长长叹了口气。

“如果师尊没有死,这将会是我活的第七个年头,过的第五个生辰。但是现在,就在此刻,我和你一起埋进了黄土,纵然老天依旧留我这条命在,虞行止也随风知难一起死了。从今往后,世上只有一个名叫虞扶尘,被你用性命救赎,愿改邪归正的魔头。弟子,恭送师尊……弟子,恭送妙法莲华君!!”

他怎么也想不到,一生行善的师尊会落得如此下场,连具薄皮棺材也置办不得,匆匆葬于无相一隅。

反而是旁观者的虞扶尘歇斯底里扑上前去,试图拂去覆在那人面上的灰土,痛哭着,哀嚎着。

“别带走他……求你们,别带走他……”

他触手所及是一片虚无,双膝生根一般,再无气力站起。

依稀想起那人曾手把手教他临下的诗句:洵有情兮,而无望兮。色授魂与,心愉一侧。

原来早在那时,他便有决意替自己赴死的思量与觉悟,这份爱慕之情压抑心底,早知永无昭明的一日,也不舍得将其扼杀。

虞扶尘泫然泣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别走……师尊,地下太冷,我想陪你……”

然而风长欢已然冰冷的身体再无法回应他的声声呼唤。

那人卧在墓穴之中,冰冷而僵硬,从前万般嫌弃他的虞扶尘,亦或是虞行止,此刻伏在他胸前,跪求他多看自己一眼。

“虞行止,你该醒了。”

随着玄难一声警醒,晴朗的天际瞬间阴云密布,黑暗骤然降临。

无相山、虚云大师、童年行止,与阖目长眠的风长欢终皆化作幻影散去,虞扶尘茫然跪在原处,好似方才经历的,不过是大梦一场。

梦魇虚幻,却又是切身经历过的现实,半梦半醒间,心脏每跳动一下,痛楚都要将他吞噬得片甲不留。

烟香缭绕,佛音清远:

“虞行止,斯人已逝,痛苦也无济于事,游离梦魇能重现他在世时的盛景不假,可那终究是泡影,成不得真,你甘心永远活在苦痛之中?!”

“不……”

“所以他得上天眷顾复生还阳,你在等什么?还不快滚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人生如蜉蝣,一往不可攀。”出自《田家杂兴八首》。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出自《诗经·国风·宛丘》。

“色授魂与,心愉一侧。”出自《上林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出自《梦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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