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一袭红衣似血,长发也是灼眼赤色,肤色是几近病态的苍白,双目有如无底深潭。

特征太过明显,虞扶尘一眼认出他来,正是逃出凌雪宫那日,行至半途出手保住风长欢性命的血衣男子。

他不由松下手上的力道,给了风择欢喘息的余地,顶嘴道:“真亏得你能说风凉话讽刺我……”

“不然呢,还要夸你不成?”

“说来这事都怪你,要不是你把烂摊子丢给我一人,我哪儿用吃这苦头?”

“废物就承认自己废物,丢人。”

闻出一股子打情骂俏的酸味,虞扶尘不好插嘴,几次欲言又止,终是在二人唇枪舌战几回合后爆发:“你们到底有没有完?”

风择欢与御天印相识多年,碰面总会吵得不可开交,这次给人看了笑话难免觉得脸上挂不住。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我们已经控制不住他了。”

“你是说我师尊?”

风择欢点头:“你知道的真相并不完全,而我也无法对你明说实情,你只要知道他是死而复生,而且已近癫狂就足够了。我说的没错吧,御天印宗主?”

御天印……

虞扶尘记得这个名字,玄难曾对他提起是九幽花海掌事者,亦是宗门唯一的男子。

他久居幽冥鬼域鲜少露面,连十二州掌门人的集会也缺席多年,以至于基本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印象里这位高冷宗主应当是位须发皆白,不近人情的老者,见他如此年轻,虞扶尘着实意外,以至于不知怎么开口了。

御天印道:“当年风知难死后被本座唤醒,那时他不过是只连意识都没有的僵尸,却凭本能在无相山下的村落找寻失散的徒弟,浑身浴血,面目骇人,害了不少禽畜,以至于被人当做妖魔驱赶。”

这事虞扶尘多少有些印象,毕竟他记忆之初就是身处佛宗。

那时虚无曾禀报虚云大师山下村落有妖物出没,老和尚问:“可曾害人?”

虚无答:“不曾,只是惊吓了众人。”

“那便随他去吧……”

现在想来,老和尚或许是知道隐情的。

“复生后的风长欢体质特殊,被阳光曝晒会腐蚀皮肉,只得昼伏夜出。他一路流浪,一路找寻,最终被昆仑仙尊柳长亭收了去,关押凌霄塔足足十年。当然,这都是外界流传的屁话,实则九梦君也有意助他复生,关押不过是幌子,真正的十年里,他都在九幽花海沉睡。”

虞扶尘想起当初风长欢留下的画作,或许那位披着黑袍的神秘人就是玄机塔尊主,面前这位风择欢了。

“我们费尽心思,用了多重禁术秘法才让他重见天日,实则人死如灯灭,没必要强行如此……谁让他有一双从你那儿得来的鬼瞳呢?”

风择欢神色复杂,难说是高兴还是失落,或许更多的是绝望的沉重。

他伸出手来,想去触碰虞扶尘的双眼,被后者无情避开,哑然一笑。

“别多想,不是要非礼你,我只是想……看看他从前的眼眸罢了。”

虞扶尘避免动情,冷言道:“若说你是怀念他在世时的光景而复生了他还可以理解,但为什么你会执着于他的鬼瞳?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不是我,是御天印。倘若可以,我也希望他入土为安,可我从小看他长大,怎舍得他含冤而死?这是我与御宗主的交易,只要让他死而复生,我愿不惜代价,而御宗主给出的条件恰好是……”

“利用他的鬼瞳,借用他非比常人的雄厚力量。可惜事与愿违,风知难这个人给本座惹了太多麻烦,不得不说,本座对他非常失望。”

御天印代为作答。

他注视虞扶尘咬牙切齿的不甘,知道在这只小野狼心里,世上已经没有比那人更重要的事物了。

只要能保住风知难的命,就算要他代替那人承受一切也是心甘情愿的。

御天印笑道:“本座知道你不会轻信一面之词,废了这些力气,也不过是让你看清事实,只要你亲眼见到风知难的现状,一定会有所感触。”

他一指远处高耸的石门,笑的意味深长。

“孤屿早在十年前就成了亡者之国,由于与潮生族密切来往,屿民遭受九重天诅咒,成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尸鬼,惧怕阳光灼烧身体,死后魂灵出窍,肉身不死,这与风知难当初的情形很相似,所以本座才会将他暂押此处,既是对他的保护,也是对他的禁锢。”

虞扶尘默然,放开了风择欢,起身与御天印对视。

“你要怎样才肯放了他?”

“很简单,两个条件。本座要的是能为九幽花海出力的工具,他是生是死,甚至是谁都不重要,只需听本座号令即可,如若你无法唤醒他被暴性蚕食的所剩无几的意识,那么就只能由你,替他下地狱了。”

“不必给我第一个选择,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回师尊,哪怕前路是无底深渊,也会毫无怨言一脚踏下。他为我付出的太多太多,是时候回报师恩了。”

说罢,头也不回朝向石门走去。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风择欢从地上爬起,瞥一眼御天印。

“早料到会走到这步,你何苦折腾长欢呢?他要受三生惨死之苦,难得历经两劫,非要在他最快活的时候夺走他的幸福吗?”

“没有。”

“你有。不仅如此,你还在虞行止心中种下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日后它会如你所愿生根发芽,让他们师徒反目,嫌隙愈深,就此分裂,为你所用……”

御天印略显怅然,知道辩驳无用,到最后也只是轻飘飘一句:“没有。”

与此同时,虞扶尘走到石门前,感到渐入死地的压迫,难以透气。

他把手覆在石门上,体会刺骨触感。

一门相隔,近在咫尺是替他受尽苦楚的师尊,如今平添诸多不知真假记忆的他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人。

从前心安理得,而今心怀愧悔。

“师尊……是我对不起你,你回来吧,好不好?”

石门猝然开启,迎面而来的寒风吹得虞扶尘两眼发涩。

他凝视前方黑暗,幽深的石室正中摆放一颗剔透的晶球,与他在听雨楼中见到的很相似,于漆黑中散发幽然光亮,忽明忽暗。

“那会呈现出他目前的状态,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大惊小怪,别吓坏了他。”

风择欢的空谷传音萦绕耳边,虞扶尘别扭答道:“不必你啰嗦。”

而后握住晶球。

他尽力回想从前与那人的快活时光,可只要闭上眼睛,脑海中就是混沌血色。

他永远也忘不了风长欢以灵力扰乱他的灵流,硬是将鸾刀刺入胸口,挂着惨笑倒在血泊中的光景。

“师尊……不!师尊!!”

内心动摇着,几乎克制不住颤抖。

晶球中一片混沌,随着他的靠近,黑暗也被逐渐放大。

他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容,垂眸神伤,黯然销魂,唇色红的几近滴血,面色被映的更加惨白。

风长欢眼中无神,陷在不见光亮的死海中随波逐流,任其沉浮,毫无挣扎之意。

虞扶尘还想更进一步,但晶球难以承受他强大的意念,竟在须臾炸裂开来。

碎片刺入手掌的皮肉,鲜血止不住滴落。

虞扶尘愕然的同时,身后的石门猛然关闭,而先前晶球所指出的前路却赫然出现一条幽暗甬道。

有如墓道,死寂而窒息。

还是风择欢的善意提醒:“你刚才看到的是他意识之境中的光景,无论你记得与否,在你幼时,他都曾多次以秘法进入你的意识之境,替你缓解心魔的煎熬。”

“意识之境?”

“只要信念足够强大,人就可以支配属于自己内心的意识领域,即为意识之境。作为领主,在自己的领域内可以掌控全局,一切灵力高低都会成身外之物,你的实力高低由领主对你的认可程度决定,要是他打从心底看不起你,或许到不了他心中,你就会化为一滩脓血。即使这样,你也要冒险一试吗?”

“别废话,要怎样才能进入意识之境?”

“简单,取得他的信任,掌控他的灵流,然后念起咒语。”

噂湿漕鲞嗨窝嘢噤。

这一句以文字展现眼前。

虞扶尘拔出陷在掌心的碎片,毅然步入甬道,腐臭的空气萦绕鼻息之间,令人胃里翻涌着不适。

他很难想象那样干净,那样清白的师尊会被囚困此处,如若这里是亡者之国,是不是踏入此处的自己……也寻不回从前的凡路了?

虞扶尘驻足一刻,但他没有回望来处。

血迹在掌心凝固,模糊一片,他叹口气,闭目踏入异样的地界。

双脚迈入的一刻,身后通道陡然消失。

“师尊,我来找你了。”

他轻声道,缓缓抬眼。

长空乌云密布,层层迭起,天地间昏暗一片。

随着阴风阵阵,漫天纸钱飞洒,如死的阡陌两侧灵幡飘动,乌鸦扑腾着翅膀落在横死尸骨上啃食腐肉,声声啼血。

亡者之国,果真名不虚传。

虞扶尘避着脚下枯骨,每一步都走的格外小心。

他看到满目素白中一抹惹眼血色,满头银丝散于风中,颇有癫狂之态的背影。

看似远隔山海,却有哀婉歌调传入耳中: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物是人非事事休,朝如青丝暮成雪。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作者有话要说:“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出自《诗经·国风·宛丘》。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出自《如意娘》。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出自《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物是人非事事休。”出自《武陵春·春晚》。

“朝如青丝暮成雪。”出自《将进酒·君不见》。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出自《葬花吟》。

师尊的唱词是由很多凄凉意境的诗词杂糅而成,疯癫的他虽然神志不清,但是还是很痛苦很难过……心疼QAQ。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