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为我取名司隗,是望我居安思危,时时记得自己身为百越后裔曾被驱逐的屈辱。”

“我猜猜,你的父亲是叫思眷吗?”

“不,他叫司念。”

千宫问阙与司隗坐在屋顶,吹着远海拂来的微凉夜风,不明所以聊些过往之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红豆自古是抒发思念之情的信物,所以我总会在腕间戴上一串,时常有人误解我是有了心上人,但是不然。”

“红豆?相思??很好,那它现在归我了。”

见司隗提着手串在他面前炫耀,千宫问阙借机拉着他的手,不松开了,还解下那红豆手串,美滋滋的放在自己手腕上比划。

“真是不讲理啊……”

司隗无奈,瞄一眼那人垂在屋檐的一双长腿,肤色是长年不见阳光的白皙,纤细而笔直,看着看着,就会忘了他从前拖着鱼尾的模样。

“你的腿,嗯……”

“知道你要说我好看,夸不夸都没差,不影响我的美。”

“……”

千宫问阙憋着口气,鼓着两颊像极了胖豚鱼,这会儿他脸上的鳞片褪了色,呈现出一种透明的晶莹,在月光映照下添了几分光影的明感,与前些日子相比真的更像个人了。

“渡劫时我被天雷击中,灵力都耗费在修复伤势上,没法化成人形。凡人,你是第一个让我感兴趣的人族,让你见见本皇子的真容未尝不可,记得要心怀感激啊,不然就没有下次了。”

为了让司隗看的更清楚些,千宫问阙拖着他无力的下身滚了半圈儿,轻而易举压在那人身上,他藏在唇下的獠牙敛了真形,像两颗犬齿,为他的容貌增添几分可称之为可爱的意味。

可惜某人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榆木脑袋,被提点到这个份儿上仍然没有反应,半天才在微腥的海风中吐出一句足以气的人七窍冒血的话来:

“鱼尾变成三条腿,你能不能穿条裤子,那里蹭的我好尴尬。”

“……”

千宫问阙以为是自己不通人言才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愣了许久,才讷讷追问:“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司隗低头看了一眼,“嗯”了一声:“腹肌和人鱼线挺好看的,姑娘一定喜欢。”

“……”

“可你在我面前暴露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说实话,你是不是到了发-情的时候,想找母鱼交-尾了??”

当晚,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屿上私塾突然就成了露天海景房,司先生顶了好几天的熊猫眼,没多久便大病一场,一连几天说不出话来。

旁人不解其中缘由,只当先生是染了风寒,纷纷热着心肠腾出自家空闲的房间来招待司隗,狗娃子更是每天起早出门采药,只盼先生早日康复。

唯有千宫问阙明白,他这是遭了报应。

凡人与鲛人本就有云泥之别,一者入水而死,一者离水而亡,他受不了自己身上的潮湿与水汽,用不了多久就会暴毙而亡。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狗娃子手里拿着铁铲刨着板蓝根,歪头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明白他指的是司隗。

“你是说先生?”

“小狗子,假如说你很喜欢先生,先生却不一定喜欢你……”

“我本来就很喜欢先生,先生也很喜欢我。”

“……那就是我。我很喜欢先生,却不知道先生是不是喜欢我,我很想留在先生身边,但我的接近却可能会让先生受到伤害……就是,他会一病不起,会变得很虚弱……“

“你真的喜欢先生吗?”

狗娃子突然变得认真,眼神带着质疑,让千宫问阙有一瞬间的迟疑,是不敢点头的。

“要是喜欢,就不该伤害他,先生那么好的人,我想让他长命百岁。”

想让他长命百岁……

心头好像被什么攫住,千宫问阙感到胸中一疼。

他思量良久,才明白人类的生命短暂不过眨眼一瞬,对自己而言不过是修炼的片刻,一个生命自降世到陨落的一生便结束了。

他还是不得不走,想停留在一个人身边直到生命终结,不论何时都是奢望。

临行前,他去看了司隗最后一眼,病重的那人气色很差,唇色苍白如纸,睁眼都变得吃力。

他蹲坐在床前,只露出一双墨绿色的眼睛,闪烁着点点荧光,静静看着那人,手里捧着一盒墨绿色的膏脂。

“喂,凡人,我要走了,这个留给你,有了它,你很快能痊愈的。”

“嗯,我会想你。”

“就不想说些什么挽留我吗?”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你的大好年华不该浪费在我身上,灿烂如你,该绽放出比我更耀眼的光彩。”

千宫问阙叹了口气,终于明白父皇为何会说凡人是最多情而无情的生物。

引人多情,又有着铁石心肠。

“父皇说过,男人的心就和老二一样硬,从前我不懂这话的意思,现在看来,他老人家当真没骗我。”

“……令尊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我一个不小心就是要回去继承家业的,往后你想嫁到我家,我可以给你个名分,小妾太委屈了,凑合凑合让你做正妻怎么样?”

“那可真是太凑合了。”

一双不正经的人,就连离别时的“再会”也没法好好说出口来。

不过千宫问阙是庆幸的,至少不会有撕心裂肺的难过与痛苦,欢声笑语总好过愁眉苦脸。

起身前,他摘下耳垂上挂着的小海螺交在司隗手中,撅着嘴别别扭扭道:

“以后你想我了,随时都可以吹响,不管身在何处,我都会回来让你见见的。先说好,我可不会想你,是怕你想我,是你想我……走了,不用送了。”

说罢,他转身朝向大海走去,没敢再回头。

天知道这一路他以双腿步步走来要忍受怎样的痛楚,可他就是想像人一样,执拗着完成自己心中的执念。

“想缩短和你之间的距离,居然这么疼……”

海风吹落他眼中的湿润,才不是因为离别而哭,是因为疼,是疼啊……

此时的千宫问阙并不知道司隗拖着病体在背后循着他的脚步追来,每一步都是不舍,含在喉中的每一声都是牵念。

思眷……好在我是叫司隗,不然以后日夜思你眷你,这辈子可就要留下太多遗憾了……

回到潮生族的千宫问阙终是如司隗所愿,违心继承皇位,身不由己担起鲛皇应尽的职责,带领族人隐居苦海,借以躲避九重天的追杀。

就在登基加冕那日,不情不愿即将从时日无多的父皇手中接过象征权力的叉戟时,他听到了一阵悠远绵长的清澈之声回响耳畔。

“是他,他终于找我了!父皇,我不为皇了,我想去追逐自己的天命!!”

在老鲛皇与族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他疾速游离苦海,生来就是王者的体质令他很快甩开紧随而来的鲛人与埋伏,待他赶到孤屿时,金乌已然西沉。

熟悉的那人就站在暮光中,朝他伸出手来,将浸了一身海水的他拉起。

千宫问阙迫不及待的迎了个怀抱上前,司隗却是面带赧然。

“终于想我了吗?你可知分别到现在过了多久,你这不知人情冷暖的狗东西!”

说着,他又要扬手打人,却被对方抓着手腕,分明有一腔力气,却因为这一刻肌肤相碰的接触,不愿动了。

“这次唤你来,是想告诉你两件喜事。”

“哦?没有我在,你居然也会有喜事,倒是稀奇。”

“是啊,我身子已经恢复,旧疾大好,该谢谢你。”

“不客气,第二件呢?”

“啊,那可是大喜,小鱼儿,我要成亲了。”

一句话,犹如五雷轰顶。

千宫问阙脑子一片空白,甚至听不到他接下来是如何夸赞未来妻子的美貌与贤惠,也不记得是如何婉拒那人递来的请柬,失魂落魄地离开,浑浑噩噩回到苦海,违心继承皇位。

终究是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在自己重归海域后,那人曾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无力跪倒在海滩艰难喘息,对他早已离去的背影黯然垂泪。

“先生,我后悔那时帮你圆谎了,娘亲说宁拆十座桥,不毁一桩婚,是我害你们陌路殊途,我犯了大错啊!”

见狗娃子红着眼眶追来,司隗将掌心的猩红藏在背后,虚弱一笑。

“乖,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选的路,怨不得别人。”

“你的病根本没好,你也根本不想娶亲,连娘亲给你说的媒也一一回绝了,为什么要骗他啊?你们明明……明明是两情相悦的……”

司隗不受控制呕出一口血来,神色落寞而悲伤。

“我不能耽误他的大好前程啊,他这一辈子不该浪费在我身上,还好他是个傻的,初见那日,没懂你那句\\\\\\\'久病成医\\\\\\\'是何意义。我时间不多了,能在临终前见他一面已是满足,能让他彻底死心,更是意外收获,就是……疼啊。”

心,好疼……

原来人与人的错过,是如此痛彻心扉的感触。

“我从不信这世上有一见钟情……”

可这辈子,偏偏就是栽在他身上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出自《南歌子词二首》。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出自《蝶恋花·阅尽天涯离别苦》。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