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远道去往昆仑兴师问罪的各州修士陆续打道回府,看似风波已平。

待白清寒身子恢复,师徒二人与步音楼便将人护送至雪霭城,启程后莫名多了个凑热闹的猛男当跟屁虫,还真是觉得后身凉凉的。

千宫问阙与白清寒本就是故交,久别重逢免不了一番寒暄,两人关起门来叙了一夜的旧,墨千临便在屋外偷听了一宿,把那人不愿与他提及的退隐之后的琐事听了个遍,也算对他有所了解,只是行径……实在无法给出正面评价。

虞扶尘负伤而归,稍有动作就会撕裂伤口,一路上苦是没少吃,却是一声不吭,有意瞒着风长欢,见了明斯年才稍有松懈,请人帮忙处理伤势时也添了几分恭敬。

“为你疗伤的怕不是个半路出家的医修,伤口没缝也敢敷药,养上半年也不会好转。”

看着明斯年穿针引线,虞扶尘身上根根汗毛直立,是被疼怕了。

“别提了,那人后来就跑的不见踪影,翻遍了昆仑也没逮着,可别让他再撞上我!哎哟,疼,你轻点……”

“说来也是点子背,你和师尊为何无故去往昆仑看热闹?明知正被修界追杀也要顶风作案,真是嫌命长。”

“你不懂,一直东躲西藏没什么意义,好在有西君与九梦君从中周旋,还有玄机塔帮忙解围,现在师尊的罪名已被洗清,算是免了一半麻烦。不得不说,玄机塔这招祸水东引真是又狠又绝。”

“另一半呢?”

“毕竟师尊曾被九重天宣判死刑,他死里逃生得益于九梦君的帮助,如今九重天暂不追究,各州就算心有不满也不会贸然多言,但我们必须有所防备。”

民不举官不究,不代表不会被秋后算账,总要做好万全准备。

待处理好伤口,虞扶尘出门时恰好遇见风长欢蹲在庭前。

他面前停着几只花色各异的雀鸟,蹦跳着分食他手里的谷物,而他也很享受这一刻惬意,勾起的笑容比起平日自然许多。

虞扶尘唤了声“师尊”,揉揉朦胧的眼,那人见他身有不适出言询问,他如实答道:“这几日总觉着眼前有股白气笼着,若隐若现,挥之不去,会不会是眼睛出了问题。”

风长欢怔了怔,“大抵是伤势拖累了身子,要好好休息啊,不然我会不安的。”

“师尊放心,我还年轻,这点小伤不碍事。”

听见二人的交谈,明斯年擦去手上的血迹对风长欢行了礼,又道:“师尊,陈师妹的情况不大乐观,不能再耽搁了。”

“没想到病情如此紧迫,鲛皇的身子怎么样了?”

明斯年面露难色,风长欢了然,看来时日无多的人命途已然接近终点。

“他现在非常虚弱,唯一的愿望是在临终前见西君一面,将放不下的孤屿托付给他。”

虞扶尘不解,“师尊,难道鲛皇无法救治陈师妹吗?”

“行止,你可听说过人鱼肉的传说?”

传闻人鱼肉食之可长生不老,人鱼膏脂可制灯油长明不熄,人鱼骨更是有龙骨之称,这也是早些年潮生鲛人被捕尽杀绝的原因。

姑射天女委婉的叙述中只提及鲛人为东海医宗治病救人而出力,却没有明说细节。

如此想来,他们岂不是在以自己的身体与性命为人续命……

虞扶尘哑然。

“这世间虽有改命之法,逆天而行势必要付出惨痛代价,千宫问阙救人就是在与阎王做不对等的交易。我曾说过心尖血唯有活取才能不凝不涸,他既答应救人,想来已经有所准备。”

风长欢没有谈及自己过去与千宫问阙的友情和故事,但虞扶尘知道,能被他亲近与信任的人总不会是恶人,由着爱屋及乌的心思,对鲛皇的牺牲有所不忍。

“师尊,这……公平吗?”

那人长叹。

“世上哪有评断公平的尺度,无不是掌权者制造出的和平假象罢了,这与凤仙姑娘以及她的幼子守心所遭受的苦难可相提并论,不论往生,还是救治陈姑娘的抉择都是由他们自己亲选,作为求助者的我们无法站在任何人的立场将心比心,只有尊重他们的选择。”

千宫问阙的命是命,陈师妹与她胎死腹中的孩儿又何尝不是?只是前者在得失中权衡利弊,做出了取舍。

留下母子,舍去本就难以续命的自己,也算是在世时最后一件善事。

虞扶尘明白师尊是对的,却难免因为私情而偏颇,至少最后的日子,他希望鲛皇能尽可能与司隗圆满人生的缺憾。

“小子,你该与师尊学的还很多,虽说从前傻事做了不少,但这次他的做法本皇是认可的。”

不知何时,千宫问阙已在白清寒的搀扶下走到庭前,遥望即将隐于地平线下的金乌余辉,便似看到了真实的自己。

他说:“活这辈子,继承皇位也好,与有情人擦身而过也罢,从来不随我心,最后这一件,总要让我觉着人生并非毫无意义,否则岂不是太失败了?况且……”

千宫问阙张开右手连蹼的五指,恰时夕阳西下,夜幕悄然而至,司隗从他左掌所托的魂瓶中探出头来,以虚幻的灵体与他十指相扣。

“况且我也曾软硬兼施,半威胁半引诱骗你做了违心之事,在你心中当是个恶人才对,何必如此在意?”

“我不是在意你,只是不想师尊的挚友一个个离他而去,让他感到物是人非,孤立无援。”

风长欢闻言愕然,悄然握住虞扶尘的手,愈收愈紧。

感受到他掌心那层细汗,虞扶尘便知他的确很无助,表面一副深明大义的理智假象,其实早就乱了阵脚。

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坦然接受好友的离去,也不知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因为在他的世界,他自己就是最先撒手人寰的那个。

即使虚云大师圆寂在一定程度上让他真正理解了死亡,可那时他神识尚不完全,无法真正表现出内心的哀苦。

如果这个时候他卸下全部伪装放声大哭,自己是没有信心哄好他的……

“好了,别愁眉苦脸的,好友驾鹤西去极乐,怎么也不欢送一下。”

千宫问阙还有余兴打趣,风长欢却始终愁眉不展。

见他如此,鲛皇心中更是不忍不舍,想到从前与他共战的情分,想到把他视为兄弟的情义,连自己的笑也被染得苦涩。

他转过身去背对众人,对白清寒低声道:“白衣歌,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让我们从前爱惜的法华君堕落,答应我。”

“就算不说,我也会如你所愿。孤屿也是一样,何必念叨这么多次。”

“人上了年岁啊,还不是放不下嘛……有你在,红尘与挚友都有所托付,我心甚安啊。不过最后一程,还是想司隗陪我的。”

“懂了,这是嫌我多余了,那便请吧,我的鲛皇。”

白清寒对房内做了个“请”的手势,千宫问阙便与那一缕幽魂踱入其中,诉着在世时诸多不敢说出口的大胆言辞。

风长欢咬唇,满面不甘,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虞扶尘看的不忍,将人拉退几步惊起一地雀鸟,抵着他的唇角勾出一个勉强而难看的微笑。

“知道师尊不忍,我陪你出去散散心吧。”

当晚,二人于高楼阙阁借酒消愁,虞扶尘身上有伤,那人便不准他碰酒,琼浆玉液尽被独自享用。

难得醉酒,话也是格外的多。

“潮生鲛人生来是海域仅次于龙族的灵物,他们被九重天屠杀那年我才十岁,其实出手相助的人不是,也不可能是我,而是当年带我游历四方的老和尚。可惜他身为佛宗掌门无法公然与九重天对立,自是无法透露身份,于是这份恩情便算到了我头上,说起来鲛皇对我的感激,我受之有愧啊……”

“可是鲛皇所熟识的师尊,应该不是个尚未铸成性情的孩子啊?”

“那是因为潮生族的逃亡持续了十年,十年间都在东躲西藏,死的死,伤的伤,在优胜劣汰的环境下只留得他一人,这也是千宫一辈子迈不过去的坎。”

风长欢醉的脸颊绯红,目光迷离,咬着酒杯,眉头拧作一团。

“我救他脱离险境,并带他去往苦海隐居。按说只凭两人的实力难敌帝天遥的精锐,但我却轻而易举救了他,你可知是为何?”

虞扶尘已猜到答案,知晓那人已是闷心许久,便违心的摇了头。

“不知。”

“小止儿啊小止儿……潮生族人曾数不胜数,更生存在寻常仙人难及的海域,即使如此都惨遭灭族,为何被九重天追杀了十多年的我能幸存啊……帝天遥他,他不想我死啊……”

这是不堪直面的现实,愁苦之下,佳酿更醉人心。

他又胡乱嘟囔了什么,伏在桌沿沉沉睡去,梦境中也蹙着眉头,难消心头烦闷。

这个人承受的越多,就越痛苦,明明可以放下的……

“师尊,你明明可以让我一起承担,何必逼着自己。”

虞扶尘褪下外衣披在那人肩头,抚着他风中凌乱的银灰发丝,眼前白烟再次掠过,倏然被猜忌与多疑占据内心,竟有怒意闪现。

“难道师尊你……是不肯信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御天印埋下的多疑种子终于生根发芽了,这也将会是奶尘与师尊离心的开端,突然心疼。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