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吧,再打下去,他会死的。”

“皇上的命令,哪有你个外人置喙的余地?”

这一次受刑之人没有认错,身子前倾,额头磕落在地,气若游丝,“……请皇上责罚。”

长剑折射的清冷光线忽明忽暗。

请皇上责罚……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肯服个软,说一声知错呢……

远处旁观的岁尘月低叹一声,勾手招来随从。

“吩咐他们下手轻些,真的打坏了他,万岁爷还是要怪罪的。”他转而又对虞扶尘道:“你可不像是会多管闲事的人,一走了之不好吗?”

“这是你留人的方式?”

“你自己误打误撞,可不是本监请你来的。”

虞扶尘于心不忍,心知这是岁尘月逼他妥协的方式,咬牙道:“想见我的人在哪儿?”

九千岁起身跨下步辇,将人请进九重阙阁,临走还不忘回望一眼那名为顾轻舟的人,又是一声叹息。

“有些事,还是不要多管的好……虽然本监并没有立场劝你。”

“那人是谁?”

“罪臣,战俘,宠妃?看你想如何理解了。”

完全搭不上边的三种身份,集于一人之身显得格外诡异。

虞扶尘随岁尘月一同进入九重阙阁,灯火通明给人以温馨错觉,宫城萧墙之内最不可能生情,却也最让人忘情。

华贵的珠帘内背对二人正立着一人,虚化的剪影看不真切,能看出此人身姿挺拔,并无老态。

虞扶尘上前,微微俯首鞠了一躬。

“皇上,人已带到。”

北冥天子低沉“嗯”一声,岁尘月也不过问他的意思,顾自将虞扶尘请进内室,迎面对上姿容俊逸的人,五官与明宫商有几分相像,却比意想中年轻许多。

“吩咐他们停手吧,千岁。”

说着,那人将面前的琉璃碗往前一推,竟是盘剥了皮的葡萄,果肉莹碧诱人,手法细腻的不像出自位高之人。

岁尘月双臂环胸,神情不屑,“这种两头跑的麻烦事属下做了太多,腻了,皇上还是屈尊亲自去吧。”

说罢也不多言,拂袖阔步出门,完全没有旁听的意思。

北冥天子几不可闻轻叹一声,以帕巾拭去指尖果汁,将虞扶尘招至近前。

“九重天的贵客,寡人当如何唤你?”

“别把我和九重天相提并论。”

天子低笑一声,抬手请人入座,共赏楼台亭阁下的盛世繁华。

“寡人长明氏,往后便以名姓相称吧。”

“长明?”

“不错,你熟识的明宫商与明斯年都是天乡长明氏后裔,又如你师尊风长欢与玄机塔风择欢,他们祖上也曾是天乡羽民,姓氏承自伏羲,则为孤风氏。”

“天乡?羽民??”

当听到风长欢的过去涉及自己并不了解的隐情时,虞扶尘又是一股窝火。

长明氏察言观色,猜出他与那人离心的关键在此,从中缓和,“不如听寡人一叙天乡往事如何?”

《淮南子·墬形训》有云:“凡海外三十六国,自西南至东南方,结胷民,羽民。”

长明氏口中提及的天乡就曾是羽民聚居之地,羽民非人非仙,白发红眸,生有羽翅,看似鸟形,能吐人言。

九重天一统三界后,羽民遭帝天遥驱逐,背井离乡以人形混居凡界,在与凡人通婚的长久适应中进化得更近于人。

由于羽民血统高贵圣洁,帝天遥亲选羽民为皇室,借以统治混乱不堪的凡界,代价却是终其一生不得踏入修界与九重天。

虞扶尘听的有些呆讷,“莫非……北冥天子其实是只不露相的大鸟?”

长明氏嘴角一抽,笑容凝固在脸上。

“这并不重要,你只需知道凡界皇室与凡民并非同心同源,甚至从本质上讲,羽民是极度蔑视凡民的。”

“是吗?在我看来并非如此。”

虞扶尘见长明氏笑得意味深长,不由自主将他的面容与明宫商重合,想起后者曾设身处地为凡民争取生存空间的言论,还真是不敢苟同北冥天子的话。

对方将他的质疑尽收眼底,笑意不减:“寡人知你心中所想,这也是太子被禁足宫中,与轻舟受罚的原因。”

顾轻舟?就是方才那位在九重阙阁下被鞭打的男子。

虞扶尘不擅应付这种血腥场面,自然不懂为何长明氏能高高在上漠视旁人的苦难,心生抵触。

恰好这时岁尘月来禀:“皇上,国相已到。”

“请进来吧。”

来者只着染血单衣,未见半分怯意,上前一掀衣摆屈膝而跪,不待人问便主动开口:“吾皇,微臣知罪。”

先前没能看清他的面容,虞扶尘得了机会细看,发觉此人肤色白皙,唇红齿白,看着……也有些眼熟,可他的的确确没见过这号人才是。

“哦?相爷何罪之有。”

“微臣教子无方,徇私枉法,请吾皇重罚。”

“罢了,知罪便好。你自信寡人不忍伤你,便一而再再而三以退为进,希望你知道,寡人的忍耐终归有限,不会永远为你改变底线。”

“是……微臣回去定会严加看管太子,请吾皇息怒。”

听着对话,虞扶尘心中愈加疑惑,唯恐是自己会错了意。

北冥天子长明氏是男子,国相顾轻舟亦是男子,不能……也不可能吧?

可看着顾轻舟那熟悉的眉眼,虞扶尘又觉着自己的怀疑不无道理,直到国相起身去到天子脚边跪下,极其顺从的将头抵在那人膝头,乖巧张口品尝着一颗颗递到嘴边剥好了皮的葡萄。

小野狼的观念正在崩塌,粉碎的一丝不剩……

一切都在长明氏意料之中,他抚着顾轻舟的头,话音清晰的让人无从质疑。

“我北冥的国相顾轻舟,亦是太子长明氏宫商之父。”

虞扶尘还在挣扎,笑的勉强而难看,“额……明宫商是国相过继给你的义子对吧,我懂!!”

“不,他是寡人与轻舟的亲生儿子。”

“怎么可能!你想说天乡羽民就是一群雌雄同体的怪鸟吗!!”

“你可理解纯阳之子这四字的含义?”

虞扶尘脑袋嗡的一声,心中涌出莫名惶恐,不敢再听他接下来的话。

“女子为阴,男子为阳,阴阳互补,乃生生不息。纯阳之子顾名思义,便是由男子繁衍的至纯后代。世上有种灵胎应运天时而生,以精血养育则无需阴阳交-合,血统至纯,灵力至圣。这些话,风长欢从没有对你提起过吧。”

突如其来的真相,是那人想方设法掩盖的现实。

本该歇斯底里的虞扶尘不知为何反常的平静,甚至怀有一丝庆幸,至少这样……在孤屿毒瘴作用下看到的父母幻象就不可能是真,相比之下竟轻松许多。

他面无表情,又心无波澜接受了这个事实,压抑着急于回到风长欢身边质问的冲动,竭力保持平静。

“那明宫商就是天地孕育的灵胎?”

“你可听说过被九重天灭族的湮族?轻舟曾是以战俘的身份被帝尊赏赐给长明氏,借由异于凡人的身子繁衍血统纯正的羽民后代。他本该成为长明氏族的玩物,至死都是生育的容器,但寡人于心不忍,所以他才能以国相的身份立足凡界,这个回答你可满意?”

虞扶尘对湮族有所耳闻,这个民族隐居灵山之中,与潮生鲛人有着相同的遭遇,也被九重天捕杀几近灭族,看来面前这位国相就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太多难以接受的真相令虞扶尘不堪重负,将脸埋入掌中试图平复心情。

“你告诉我这些……又有什么目的,让我知道自己就是个没爹没娘的怪物,想离间我与师尊不成?”

“你误会了,正是因为你与他心生嫌隙,寡人才会对你透露隐情,让你知晓这世上真心待你的人只有风知难一人,没有他寸步不离的守护,你早该命丧黄泉。”

扶起顾轻舟的长明氏起身,眺望雪霭城内万家灯火,目光别有深意,一指太子府。

“走吧虞扶尘,走得越远越好,别让你的怒火燃尽世上最后一个知你从何而来,当往何处而去的人。”

心乱如麻的虞扶尘没有再追问,更没有逗留,在长明氏流露送客之意后便从楼台一跃而下,飞掠远走。

他恍然发现自己无家可归,从前天下之大,就算没有容身之处,只要与那人相伴,天涯何处都可栖身。

可是现在……

“我到底做了什么啊……”

站在城门顶端俯视灯火通明的京都,太子府风月别院,那人房内还未熄灯,是否是在等着自己迷途而返呢……

虞扶尘叹着气,捶着发痛的心口,难以分辨那诱他犯罪的声音是自己的妄恶欲三念,还是本就埋藏心底的恶魔再次复苏。

这一次,没人能再进入意识之境替他平息怒火了,若不靠自己,如长明氏所言,他总有一天会毁了那人。

“师尊,对不起……”

萧风迭起,长吟晚歌。

虞扶尘摘了发冠,散下一头墨色长发飘于风中,将玄铁面具覆在口鼻,只余一双鹰隼般锐利而灼人的眼。

他眼中浮光流动,似有血色乍现,随后张开双臂,自阙楼一跃而下。

人终归斗不过天,不论怎样挣扎,最后都会循着命途走向衰亡。

万幸在那之前,他还有弥补的余地。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手:想把天子与国相写成古风ABO……

我的大脑:不,你不想。

我jio得当奶尘真正的身世揭开一定会很惊人,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啊,祝大家小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