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苍被迫注视了父亲的屈辱。

少年的他过早认识到人世险恶,之后很多年,直到踏入佛门之前,只要闭上眼睛,他就会想起父亲备受□□的姿态,与压抑着不肯外泄的低哭。

他强迫自己忘掉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可越是想忘,就越是刻骨铭心。

于是,他开始逃避。

帝天遥在昆仑停留足足半月之久,除第一日外,苍都有意逃避着父亲与那个强势的男人。

族中有人传言:“族长又被帝尊临幸了,隔着院墙都能听到动静,可刺激了!!”

“我也听到了,一夜都没睡好……我从没听过族长叫得那么惨过,你确定那是临幸,不是用刑吗?”

“你们莫要再背后嚼这些舌根,族长已有数日滴水未进了,再这样下去,他迟早被玩死。”

“可我听着长老您这语气怎么幸灾乐祸的……也是啊,族长若是不在了,您可就能顺利上位了。”

“别说得那么难听,别忘了当初苍疏影是靠帝尊才爬上今天的位子,帝尊能让他升入九霄,就能让他跌入谷底,哼……风水轮流转,也该是我掌权的时候了!”

苍捂着耳朵,不去听那些流言蜚语。

他知道父亲性子倔强,绝食与人僵持也不是不可能,但他却是个温和又心软的人,只要劝他为大局着想,他定会放下自己的仇怨。

这些人……根本不曾好好照顾他,只想看他跌下神坛!

苍在意着父亲,放下芥蒂去为父亲送了膳食。

族人推辞着不愿帮他,他便亲自下厨,考虑到父亲或许没什么食欲,只熬了一碗又粘又稠的稀粥,摆上几碟小菜,趁着帝天遥不在送进了房。

他见到帐帘之内卧着个模糊人影,气息微弱,好似活不久了。

他小心翼翼把托盘推了进去,退了好几步,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始终没有抬眼。

“父亲,我来为您送些吃的。您从前就有沉疴在身,这样会坏了身子。”

那人动了一动,好似被惊醒。

“罢了……就让我这样,去了吧……”

“父亲,您要丢下我,丢下哥哥了吗?还没把哥哥带回家,您怎么舍得?”

是啊,怎么舍得……

犹豫良久,父亲接过粥碗。

他身心俱疲,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和着泪吃了两口,匆匆抹去泪痕,招呼着苍近前。

父亲的声音很虚,很弱。

他说:“扶我起来,我要给你留件东西。”

苍注意到他话中的细节,还天真的想,如果不过去,是不是父亲就不会留下遗言,不舍得走了。

见父亲艰难的支撑起身子,苍还是迎了上去,用被子遮住父亲伤痕累累的身子,跪在床前把头压得很低。

父亲摸摸他的头,叹的无奈又悲伤。

“不冻池底,冰层七尺之下,有母亲为你留的匣子,里面是她从上古神剑中取得的星海陨铁,如何善用,便靠你自己了。”

“我不,我天生不适合打铁,母亲应留给哥哥才是,我才不要听你的遗言,非要说的话,你便自己去与哥哥说。我才不想做报忧的乌鸦……”

“苍……”

父亲按住他的双肩,分明有话想说,还是咽了回去。

他只字未提,苍心知肚明。

父亲想说,他欠自己的。

他知道,父亲这是决意逃避了。换做是谁,被折磨至此都会绝望,他不能以什么家族大局的大义来压父亲一头,甚至从私心而言,他是希望父亲能够解脱的。

苍有些哽咽,他点点头,没有拒绝父亲最后的请求。

“好,我知道了……我也知道,父亲一直放不下流落在外的哥哥,如果可以……我会帮帮他的。”

“苍……”

“父亲,我先走了,您……珍重。”

苍逃也似的离开房间,在门前驻足回望父亲一眼,决绝离去。

他知道自己不能拒绝,不能挽留……因为那样,只是自私的延续了父亲的痛苦。

可他也没有真正离开,直到最后一刻,他都默默陪在父亲身边。

苍目睹了父亲跳崖的始末。

那人毫无畏惧的背对着深渊一跃而下,至死都注视着天,却没有朝天伸出手。

他恨不得躲到地底下去,赶快结束狼狈又荒唐的一生。

人们都恐惧着死亡,害怕炼狱中折磨魂魄的酷刑,唯有父亲是个例外。

因为父亲……因为苍疏影,早在生时就已承受了比深渊更可怕,更令人窒息的绝望。

还好,父亲走的很干净,躺在寒谷千年不化的坚冰上,好似睡着一般。

年少的苍抱着再也不会斥责他的父亲,在凛寒凄风吹拂下,那人残留的体温逐渐散失,最终僵在他怀里。

“你知道自己欠我的,有种……有种倒是好好活着啊,一死了事算什么英雄,你就是个懦夫。”

苍拖着父亲走了多远,就哭了多久。

泪水流出的瞬间就会被寒流冻结,结成一颗颗冰珠,砸在地上清脆作响。

等到了不冻泉边,到了他为父亲选好的栖身之地后,泪尽了,哭,也停了。

他潜入刺骨的寒泉水中,找到母亲,抑或是父亲为他留下的陨铁,在冰层下砸出四棱见方,只容得下一人的空间,把父亲拖入其中,理好了他微乱的衣衫,在那里陪了父亲很久很久。

他说:“爹……以前我不敢叫你爹,总觉着你不喜我,一定会因为我的擅自亲近而发怒,不过现在好了……要是可以,我还真希望你能跳起来打我一顿,骂我不成器,斥我不争气,让我再听听你那烦死人的长篇大论。”

“爹,我知道你交代后事时想提到哥哥的,不管你是觉着亏欠他不敢说起,还是愧对我,想把我当做唯一的儿子,我都当是后者了。我会替你去找回哥哥,尽我所能照顾好他,但要是我做不到……也勉强不了,大不了……下辈子再给您做儿子,再听您训我一辈子。”

“爹,我想我娘了……您总说她温婉可人,总说她是贤妻良母,可自打我出生,我就没见过她。我总觉着是因为我出生害死了娘,所以您一直不喜欢我,但好像不是这样的,因为您提起娘时是有敬意不假,却没有最该有的爱意……爹,你不喜欢娘,或者说你不爱她,对不对?”

“也是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来不由自己做主,你要是喜欢她才有鬼了。可我也没觉着您爱过什么人,难不成……是那个帝尊?您爱他,他又负您,所以您伤心了,死心了,才会这样对不对?”

……

“爹……我大逆不道的话都说了这么多,您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爹……我把您藏在这儿,谁也找不着您。要是我争气了,如您所愿了,我就回来看您。要是没有……死了之后,我来这儿陪您,免得您一人吹风太寂寞。”

“爹……我不惹您生气了,您醒醒吧,好不好?”

“爹,求您了……”

声声呼唤,唤不醒永远沉眠寒谷的人。

不见了苍疏影,帝尊雷霆震怒,命苍氏族人就算掀了昆仑也要找出那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勒着苍质问:“他,可是逃了?”

苍波澜不惊的点点头,毫不隐瞒。“嗯,他是个懦夫,他逃了。”

“连你也不顾了?”

“我不该成为父亲的拖累,他逃了,我反而心安。”

苍脸上浮现着少年人不应有的淡然,或许帝天遥也猜出什么,便放开了苍。

“也罢,只要他活着就无处遁形,迟早还是要回来。”

这一刻,苍终于明白那样不屈的父亲为何一死了之,如果对手是这个人,根本毫无胜算,他分明是舍了自己的性命,换来两个儿子的生机。

但苍没有想过替父亲复仇,至少这时没有,他掂得清自己几斤几两,知道自己在帝尊面前渺小如蝼蚁。他还年轻,何必飞蛾扑火?

苍疏影虽死,但苍氏还有存在的价值,在千百铸剑师中,帝天遥选定了苍,在全族上下的注视下钦点了他,认可了他的本事。

苍永远都记得帝天遥当日勾勾手指,让他走出人群时的神情,带着对世人的鄙夷与不屑,又怀着一丝期待与丁点儿愧疚。

那时苍想,会不会在这个男人心中其实……父亲还是有一点重要的,哪怕只有一点。

于是苍无视了族人或是艳羡,或是不甘的目光,跟在帝天遥身后去往禁地,只为求个解答。

他看到那个男人负手在前,永远高扬着头,难怪他不闻人间疾苦,难怪……他看不到寒谷中还未冰封的血迹。

这个人的心,比千年寒冰还要冷,妄想感化只会痛不欲生,倒不如相损相杀,以卵击石也总有击碎他的时候。

只可惜,父亲的死在他心中无足轻重,转瞬即忘。

帝天遥站在不冻泉边,掌心悬于水面之上,灵力带着刺目强光砸向水面,激起一片巨大水花。

帝天遥好似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问苍:“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苍想答:是父亲的埋骨之地,他就沉眠在你脚下,永远也睁不开眼了。

但他摇摇头,只字未提,眼看帝天遥开启不冻泉下的密道,招呼他跟上前去。

“这是孤皇藏品的禁地,苍疏影镇守此地多年,孤皇放心的很,所以这些年也不曾有人踏入此地。”

苍有些后悔了,居然在死后,他也让父亲守着这毁了他一生的鬼地方。

他问:“帝尊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代替父亲吗?”

“不,再多破铜烂铁堆在一处也是无用,既然苍疏影不愿做这事,往后也无须人做了。”

帝天遥随手拿了一把长刃隔空抛向苍,他接在手里,沉甸甸的,差点绊倒。

“你不善铸剑,也不能淬血,那么,熔魂可会?”

“从没试过,父亲不准我熔炼兵器,他相信每把刀剑都有魂灵寄宿其中,擅自熔铸便是毁了一条命。”

“还真是他的作风,但这些废物于孤皇而言又有何用?孤皇很看重你那时对剑匣的设想,欲熔精魂灵魄造就刀剑之灵。你手中的那把名为白虹,孤皇命苍氏深探此剑是否有剑灵寄宿,多年无果,可见是把死剑,你便熔了它的魂去铸造断蛇吧。”

“白虹?可……”

帝天遥转身便走,苍连追几步,高声道:“可是帝尊!他是有灵的!他真的有!!”

“那又如何?不愿屈服的高贵灵魂毁了便是,毫无利用价值,留着何用?”

“……您就是因为这样不堪一击的可笑理由,害我没了父亲吗?”

帝天遥扬手一道猛击打退了苍,毫无根基的少年胸中一疼,呕血不止,差点丢了性命。

服从命令,这便是帝尊要他学会的第一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