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将死那日,悲愤交加的青乌拔出刺在苍心口的白虹丢在一旁,覆上他的身子,撕扯着他的衣衫急于饱餐最后的美味。

他凑近苍渐冷的颈子,张口时森森利齿现出凶光,正要咬下,就见一道刺目光线袭来,竟是源自他方才丢弃的白虹!

青乌眯着暗色眼眸,看清自剑中飘然而出的灵体,猜到他是与自己争夺这具躯体的敌人,嗥叫一声便冲了上去,欲毁白虹剑体。

可那个突然出现,打破他所有计划的人却在满含敌意的注视下伸了个懒腰,对他的攻势全不在意,勾起手指轻轻一弹便将他撞飞出去,摔在寒谷坚冰上引来一声剑鸣,竟被折断了剑身。

“白虹?你究竟是一把怎样的剑!”

那人拂着白衣袖上的折痕,漫不经心瞥着青乌,又看看地上已近断气的苍,无奈摇头。

“吾是凶器,而非刀剑。与你不同,吾无灵性,唯有人性。”

不等青乌深思,白虹抬眼一瞬,银光一闪,已然掠到他背后,提起青乌再无力站起的身子,只评价二字。

“凡品你已经废了,不如留与吾用。”

下一刻,被白虹桎梏的青乌双眼变得无神,在他手中化型为断剑。

白虹将其收在袖中,走到苍身边,眼中透着无奈,“吾若是再不来……你可就要死了。”

他俯身贴了贴苍的脸,注视那张逐渐失了血色的脸,吻了那人的唇,渡了自身最精纯的灵气。

他或许是唯一一个救了唤灵师的剑灵。

苍从混沌中醒来时,心尖刀伤仍在作痛,也亏得这实感让他意识到自己尚在人世。

他缓缓睁开眼,将遍布伤痕的手举在面前,眼前过分的清明给人一种虚幻感受,他眨眨眼,发觉那片通透并未退去。

“是青乌……”

“是青乌,用他的残魂替你疗愈了身子。”

一个低沉的男声在他耳边答道。

苍想扭头去看看,却是挪动不得。

他似乎看到一个交叠着双腿端坐着饮茶的雪色身影负手而来,凑到他面前,贴了他的额头。

“还好,不热了。”

“你是……”

“心心念念求吾来,反倒是你不敢认了。”

“白虹!!”

苍叫了一声从床上弹起,疼的龇牙咧嘴,挤出两滴泪,抓着那人的衣襟,却是扑了个空。

明明方才的温热柔软那么真切,为什么……

“为什么,你只是剑灵……”

“不要将吾与那些下等魂灵混为一谈,吾不是由剑而生,也不会因剑而死。”

若有若无的温柔触感落在苍头上,他被白虹推回床上,侧卧着缓解痛楚。

他很清楚,只有当剑灵吞噬了唤灵师后才可能拥有实体,是那人对他留了情,甘愿做一条孤魂。

“你不是剑灵,是英灵。”

刀剑中寄宿的魂灵无非两种,因吸食天地灵气而获得灵性的妖类,亦或是曾为生人,被刀剑认可实力而在死后拘缚了魂魄的亡灵,显然白虹是后者。

“原来如此……你本就厌烦这世界,所以才不愿做出回应,对吗?”

白虹不语,便是默认。

“抱歉……是我不深究因果擅自打扰你的安宁,但你还是回应了我,是不是说明你……对我还是有那么一丝情意的?”

“说的那么恶心,你可是个男人。”

“男人又怎么了,不能喜欢男人吗?”

“才见不过一面就谈及情爱,轻浮,肤浅。”

“你果然是个上古年间的老古董,喜欢都不敢说出口,做人哪还有快活?”

说到这里,苍又自嘲的笑笑,“我也没资格说你,其实我……也错过了许多。”

“是,你欠你父亲一声爱。”

苍突然意识到自己从前碎碎念的唠叨都被白虹听了去,顿觉羞耻的无地自容,掩住了脸。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能听见,其实我只是自言自语。”

“吾知道。”

苍在白虹眼中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理应觉着幼稚天真又可笑,可他就是心疼这个过早面对人世疾苦的少年。

从少年,到青年,苍陪着他,他亦伴着苍。

纵是铁石心肠也被打动,曾立誓永远不作为剑灵回到人世的他,还是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白虹目光柔和,看着苍时总有一种温和的暖意在心底悄然而生,磨没了他从前嗜血的杀气与刻骨的战意。

他甚至觉着在朝夕相处的这些年里,他与寒谷冰层下沉睡的那位生出相同的感情,想把苍作为儿子疼爱与怜惜,一错就是多年。

苍纠结了一会起身,坐在床沿,拉住白虹的手,不让他从指尖跑掉。

“我想过了,我用七年时间才唤醒你,打动你,就算抗命,也不想将你拱手让人。”

白虹眸色一暗,是啊,他怎么忘记了……自己本该是九重天的杀人利器,竟妄想拥有自己的情感,简直可笑。

“所以你想好如何留住吾了吗?”

“从未有过唤灵师与剑灵缔结契约的先例,但我想试试。”

瞧着他无比认真的神情,白虹极不符合性情的“嗯哼”一声。

“所以?”

“所以白虹,你……嫁给我吧!!”

啪嗒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随他这话碎裂了。

两人同时低头,看到一块幽蓝晶石掉在地上,正是缀在白虹剑柄上的那颗。

白虹小心的沉声问道:“你有病吗?”

苍立刻炸了毛,“哪有!你就算怀疑也不能说的这么露骨啊!!”

“那,君有疾否?”

“……”

从来没有过唤灵师在唤醒剑灵后幸存的先例,苍是头一个,大概会和剑灵求爱的人,他也是独一份。

犹豫了一刻,苍黯然垂眸,颓废的坐回床上,无助叹息。

“你终究是要为帝尊所用的,不可能被我独占。说到这里,我也想问问你,为何不吸食我的灵力与血肉,助你早日获得真身?”

白虹居高临下看着苍,转身踱出几步,决意吞下实话。

他说:“你根基太浅,修为太少,吃了也难助吾恢复万分之一,况且,吾不是剑灵。”

而真相是,就算是复生的英灵也需要吞噬其他灵物来滋补提升自身,尤其是白虹这般死后被束缚剑中,从未吸收过天地精华的灵体,所需的远比寻常灵物更多。

但他没有杀了苍,真正的原因或许他永远也说不出口,是因为在多年的相处之中,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年轻人的接近,若是有一天他不在耳旁唠叨了,反而会感觉心里有什么被抽离一样的疼。

从前的他也经历过这种刻骨铭心的痛,以至于身死后多年仍像魂殒一般,即使听到声声恳切的呼唤也不曾醒转。

人世少了谁都是照样日升月落,为何偏偏是他?

这个问题困扰白虹很多年,直到苍决意以性命相抵时他才明白,那或许是他活了一辈子都不曾领悟过的情感。

一种会让人发自内心的快乐,哪怕独自一人时回想过去的种种,嘴角依旧会不由自主上扬的奇妙感觉。

“可你救了我……”苍抚着胸前几乎将他捅了个对穿的伤口“我总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大可不必,你唤醒吾,吾还你一条性命,扯平了。”

“但我知道你并不想回到人世,是我擅自做主扰了你的安宁,无论如何,都是我欠你。”

白虹愕然,没想到这个看似迟钝的年轻人竟有这般细腻的心思。

他回过头,伸出食指来抬起苍的下巴,与那双有点委屈的眼眸对视,有那么一瞬间是心动的。

“那你可想过如何补偿吾?”

“有啊!以身相许,你看如何?”

“吾后宫美人三千,不缺你这样一个资质本事都不及人的小子。”

“难道你从前是为皇者?……可你沉眠孤寂多年,那些美人佳丽又有哪个能陪你,我虽一无是处,却也能做她们做不到的事,你或许可以考虑一下。”

白虹的心思有了一瞬动摇,他抚着苍的脸,蹙眉问道:“你认为,吾是个沉迷美色的昏君?”

“我虽然不知你从前经历了什么,但我想只要坚持,总有一日会打动你,就好像……我用了七年时间,终于唤醒了一个装睡的人。”

一向冷漠的白虹因他这话沉默,按着他的头,将不老实的人推回到枕上,合上苍的双眼,他便再次陷入沉睡。

这次的梦境没有伤痛的折磨,温暖,柔软,虚幻的不真切。

苍只是个旁观者,他看到铜墙铁壁般的城邦,繁华而喧嚣的京都,无战无灾,百姓和乐,是向往的安乐。

人们称颂着带来祥和的明君,大街小巷都流传着君上的勇猛杀敌,开疆辟土的歌谣。

苍从人潮中走过,感叹着不可多得的安和,一路朝向富丽堂皇的宫殿走去。

与民间欢乐截然相反的是朝堂的压抑,文武百官愁眉不展,座上那位亦是面色沉凝。

苍靠近了些,大着胆子走上王座的高台,凑在那人面前,近到能感受他呼出的气息呵在脸上……

真实的不似梦境,应是那人准许他进入了自己残存的记忆空间。

他看到君主不带感情的脸上出现一丝悲痛,他垂下眼睑,宣布了对他,对众臣,对百姓而言最沉重的决定。

他说:“降了……”

座下已听隐隐哭声。

有人大着胆子问:“王上,真要降吗?”

“大军压境,若不肯降,千万子民都要遭受战火侵袭,流离失所,况且国力早已不足兴战,结局无可改变,是吾炎敌不过大梁,又何苦做困兽之斗,害无辜人丧命。”

“可若大梁入主京城后,肆意屠杀百姓可如何是好?”

“梁王是君子,以往他从未做过卑劣之事,孤想信他一次。”

“执意如此,王上在百姓心中地位定将一落千丈,更会背负千古骂名,王上真的肯吗?”

“声名不过外物,算得了什么?百姓性命重于泰山,就算要孤以命交换,也是值得的。”

苍怔然。

原来这个人竟是爱民如子……百姓得此明君,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但结果不尽人意,即使是那样设身处地为民着想的王者也成了人们口中的昏君,百姓指责他胆小畏死,詈骂他自私自利,枉顾他人死活。

可那人听了这些怨言,也只道一句:“是孤欠他们的。”

后来,兵临城下。

京都百姓叫苦不迭,愤怒之下欲进宫城杀了国君改朝换代,宁可战死沙场,也不肯束手就擒。

彼时的王已换了素衣,改以木钗簪发,只在腰间佩了一把缀着稀有蓝玉的名剑,一路受着冷嘲热讽走到城楼前,命守城士兵打开城门。

没人听到他在巨门开启的一瞬也曾黯然叹息:“这天下不该血流成河,死吾一人,换得你们的命,血赚不赔……”

梁王带着亲卫进入炎都,一眼便在人群中看到那个俯首称臣的人。

“素未谋面的强大对手,不费一兵一卒就让寡人取得最后的胜果,是不是太无聊了?”

那人波澜不惊答道:“战事不该是帝王玩乐的手段,吾,不与你赌。”

“你改了自称,可是真的放弃了王位?”

“吾从不收回说过的话。”

“好!那你希望寡人如何交换。”

“换吾大炎子民永世安宁……”

不等他说完,一缕布条勒入他齿间,被梁王牵扯着,好似被驯服的烈马,让他被迫止住话音。

梁王朝他做了噤声的手势,笑的放肆,又刻意压低声音,在耳边挑衅。

“可是炎王似乎忘了提起自己的家人,你的后宫,你的嫔妃……哦,对了,寡人还记得,炎国太后还尚在人世,你的胞妹奕阳公主也是身怀六甲,你说身在寡人的立场,该不该留下前朝余孽的种?”

果不其然,那人脸上浮现出惊慌与悲伤,占据了从前没有一丝表情的冷漠面容。

他因布条勒口而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恳求之词呜咽在喉中,模糊不清。

可就算他哀求,他挣扎,仍是无力阻止一切。

身怀六甲的公主站在千军万马前,未有丝毫怯懦。

她高扬着头,是一身不屈傲骨。

“王上!夫君祖上世代从军,侍奉大炎已有百年,纵然销尽一身骨肉,也绝不对人低头!奕阳腹中是大炎将士的骨肉,更是我大炎皇室的血脉,虽未有幸降世,但他必然像极了先王与王上,奕阳宁死不屈!!”

说罢短刀出袖,刺在心口,缓缓倒在血泊中。

苍想痛哭,想嘶喊,由白虹而来的悲痛让他痛苦万分。

打破幻梦沉寂的,是梁王。

他挂着嗜血的笑,那么放肆,那么可怖。

他说:“为了这一天,寡人装的好辛苦啊……为让你束手就擒,努力假装做一个爱民如子,善待亡国流民的好君王,好累啊……终于到头了,寡人终于不用再伪装了,你大炎的子民,就来为寡人接下来的征战祭旗吧!!”

话甫落,剑光一闪而过。

亡国之君不知何时挣脱束缚,长剑出手,白虹贯日。

梁王一击毙命,余下无主的梁军被眼含血光的亡国君王威吓,成了群没头苍蝇,挤在混乱的都城中四处乱撞,急于冲出城门逃命。

越是拥挤,就越是无法逃离。

那一日,他走遍都城,杀尽了藏匿其中的敌军。

他好似成了鬼神,被人敬畏着,躲避着,供奉着,成了民众的信仰,成了传说的神君。

可这又能如何?得了天下,却失了归处,值得吗?

呵……值得吗?

“苍,吾想问你,值得吗?”

苍猛然睁开眼,抹去眼角的泪,咬牙问道:“你悔吗?”

“……”

“不悔便是值得。”

白虹依旧是一成不变的冷漠脸孔,一丝表情也瞧不出,仿佛悲痛的心思早因千百年的沉寂而消磨。

但苍坚信他还痛着,若真不在意,若真无所谓,他又为何拒绝他七年,宁肯永远沉睡,也不睁眼来看看这个世界?

苍没有触碰白虹的伤处,他抱住白虹的腰将人搂紧,哪怕被按着头往外推也像块狗皮膏药似的没有撒手。

他说:“你没了家人,我也一样,你这些年都活在痛苦里,我也一样!为什么要拒绝我,我们一起不好吗!!”

白虹推他的手一顿,随即一道白光将他弹了开。

那人拂去衣衫上被他扯出的褶皱,淡然丢下一句:“你不应该和吾一样,也不需要和吾一起。”

转身离开,尽显无情。

苍心里空落落的,他抚着胸前伤口,能够感受到心脏有力的脉动。

他或许是世上第一个,甚至是唯一一个敢将刀剑刺入心口借以唤醒剑灵的唤灵师了,这样做的下场必死无疑,可他现在却实实在在的活着。

白虹不过是寄宿在剑中的英灵,他要如何救下自己的性命呢?

苍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后来背叛九重天到往修界,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延续了性命。

那天,白虹决然离去,翌日,苍就再次见到久违的帝尊。

帝天遥拖着他的伤体将他带离寒谷,丢在血染的昆仑秘境,掐着他的脸逼他去看族人血流成河,尸横遍地的惨状。

“苍氏族人一夜之间被杀尽,只你一人在寒谷中不知不觉,你说,孤皇要让谁来为这一切负责??”

苍被吓傻了,他没见过如此骇人的景象,颤抖着说不出话。

可他很快想到了父亲,那坠入深渊至今睡在冰层下的父亲,还有那流落在外不知生死的兄长,他咬牙切齿:“是他们害死我爹!他们该死!!”

帝天遥眸色深沉,扼着苍迫他抬眼,对视的一瞬,苍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压迫感。

“苍疏影死了?”

“我说过,他逃了,他是个懦夫!”

“逃去另一个世界,果然是他的作风。如此说来,孤皇也算害死他的罪魁祸首,你连孤皇,也想杀吗?”

“我若能杀,又怎会留到现在……我哪有杀人的勇气,我能杀的……只有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但是玄难,亦或是年轻时的苍做到了。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感谢在2020-03-1518:59:42~2020-03-1619:19: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生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生生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