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难做了一个窒息的梦,再次回到少年时,经历了父亲惨死的悲剧,见到兄长在刑台上咽气的景象。

他看到父亲眼中流着血泪,朝他伸出手来质问:“为何?你明明答应要照顾好他,为何他会比你先下黄泉?!”

他也看到浑身浴血的兄长被刺穿的血淋淋的双手抓住自己,高呼:“我死得好惨,你也来陪我吧,下面好冷,你来陪我吧!!”

从梦中惊醒,他已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茫然睁眼,眼中没有焦距,毫无知觉的流着泪。

一声清明嗓音入了耳畔,唤醒他沉睡多时的理智。

“醒来第一件事是哭,你太丢人了玄难。”

他抹去泪痕,眯眼看清背对他的白衣男子。

误以为是白虹,他伸出手来,想更接近一些,却发现此人身型清瘦许多,并不是他。

怀着不加掩饰的失落,玄难叹着气,“我该想到的,他从不会唤我玄难。”

白清寒依旧是疏离的清冷,不带丝毫怜惜,睁眼便告诉他一个残酷的事实。

“我要把折舟带回凌雪宫了。”

“可他还没到七岁……”

“的确如此,但你没有能力护他,与其让他流落在外日日涉险,还是凌雪宫更安全。”

玄难想辩驳什么,又无从辩解。

小折舟跑来,站在他床边,皱着眉头一声不吭,脸儿像极了包子。

玄难拉着他的小手,“怎这副表情,你不想回去吗?”

“不,要你。”

他的假笑立刻凝固在脸上,看向白清寒时,眼神多了哀求。

后者无奈摇着头,“你可知这是何处。”

“不知。”

“可知自己昏睡多久。”

“……不知。”

那人缓缓睁开眼,这是玄难初次见到白清寒蓝眸的全貌,好似藏于北地深处的凌雪寒冰。

“东海桃溪涧,自我把你带到这里,你已睡了七天。你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跟着你,他的处境只会愈加危险。”

他指着小折舟,就是看准玄难不忍心让那孩子涉险,才一次次逼他认清现实。

“玄难,你的心疾是致命的!他留在你身边就像一只随时会发狂的嗜血凶兽,你对他而言只是美味的口粮,仅此而已!他会趁你之危吞噬你,眼睁睁看自己被他啮去骨肉,最后一丝不剩的滋味好过吗?”

“这是我欠他的……我欠他一条魂,还了是天经地义。”

“糊涂!你不爱惜自己,也别让他成了反噬主人的怪物,你会后悔的!”

“我已经后悔了,清寒……”

玄难突然放声大哭,以至于无措的白清寒赶紧放开他,任他去抱紧同样不知所措的小折舟。

“我不该唤醒白虹的,是我不好,是我太自私,我也后悔……”

白清寒隐忍许久,才道:“我是为你好……”

“我明白,可我不舍得……让我和你一起回凌雪不成吗……”

“凌雪宫势力复杂,连我也不知日后当何去何从……我之所以将你送到桃溪涧,便是希望你能在此好生疗伤。一葵祖师说你有医修天赋,你在此修炼,日后有缘总会再见,何必急于一时。”

这话也成了此后数年间玄难对自己的劝勉。

他接受白清寒的好意留在桃溪涧修习疗愈之术,学会缓解心疾的妙法后便回了佛宗。

再之后,渡恶大师圆寂,虚云大师继承佛宗掌门之位,玄难由此有了虚归的□□,某日他为偷食夜宵走下立雪亭,也就是那一晚,莲华降世。

他对有能力与帝尊相抗的法华君抱有莫大期待,所以竭尽所能助那人恢复原本的体态与灵力。

虚云大师问他:“你对他的心思可是利用?”

“小僧只是同情他。”

“那你可曾想过未来?”

玄难摇头道:“老和尚此言差矣,小僧没有,也不需要未来。倒是此后很长一段日子,佛宗都不会太平了。”

虚云大师无奈,他盯着玄难神情的变化,有些犹豫。

“比起凌雪宫,佛宗的困难不值一提。”

那人立刻变了脸,“凌雪宫发生什么?”

“昨日得到消息,凌雪宫道玄真人白清寒……化羽了。”

突如其来的噩耗,没有悲痛,只是感到虚幻的茫然。

玄难愣愣的问:“白衣歌……因何而死?”

“凌雪宫只道是心疾复发,贫僧已派虚无前去吊唁。”

“不可让他去到凌雪宫,他会毁了白虹!速速将他召回!!”

因受到打击而复发心疾的玄难按着绞痛不已的胸口,嘴角漫出一行殷红。

“我要……亲眼见到才肯信!”

可就算到往凌雪宫,也没能改变白清寒已死的事实。

前来吊唁的人大多是为逢迎将成凌雪宫之主的步念安,一场丧事办成喜事,无人关心那道门真正的传人因何而死。

玄难混在其中格格不入,索性回到当初他与小折舟共处的一方庭院,此处积雪已深,颇显萧瑟破败,也是人去楼空。

他在雪中立了许久,忆起当初种种,时而唉声叹气,时而又浮现笑意。

不知何时,远处传来踏雪的脚步声。

“大师,你果然在这儿。”

正是步念安这只老狐狸,与昔日没什么不同,永远一副人中君子的模样。

“玄难大师,多年不见,你容颜未改,可是得了长生之法?”

“哪有,若得了这好事,小僧定要分享给……”

他特意顿了一顿,步念安与他相视一笑,还当这是逢迎,岂料他话风一转。

“定要分享给白衣歌,让他早日脱离恶疾折磨。可小僧还是错过了,罪过罪过……”

步念安擅长隐藏心思,故作悲痛抹了把泪,装是强颜欢笑。

“大师,道玄这事实属无奈,我们毕竟不是仙身,难逃生老病死。这心疾纠缠他多年,在下虽不舍,可……想到他早日脱离折磨,也算得了些安慰。”

“小僧与白衣歌多年故交,小僧还想再见他一面,一面就好。”

“这……遵照道玄的遗愿,他已速速下葬,且是不愿被打扰的。”

当然,步念安也不指望这种雕虫小技骗傻子,立刻转移话题。

“其实今日请大师来此还有一事,是与折舟有关。”

提到白折舟,玄难不安的搓着念珠,思索如何追问才算妥当。

“实不相瞒,自道玄将他带回凌雪宫,这些年……他都不曾长大。”

念珠滑落在地,细线崩断,清脆的一声,随之散落满地。

玄难愣愣望着步念安,如他所说,只会是孩童形态的白虹再次沉寂。

他不在的这些年,那人都经历了什么……

“小僧……能见见他吗?”

遂了他的心愿,步念安准许他去见了白折舟。

那人依旧是桃溪涧一别时的模样,个子没有长高分毫,容貌也不曾改变。

他兴高采烈去寻人,小折舟却是对他视而不见,绕开他径自出门。

以为他闹了脾气,玄难嬉皮笑脸在后逗他开心,拿出他从前最爱的零食,在眼前晃着也不见他伸手来拿。

“这些日子没来见你是我不好,别生气啦,这不是来给你赔罪了嘛,你再气下去,我可就要伤心了。”

小折舟仍是没有半点反应,玄难心生疑惑。

步念安连声叹气,“大师,这便是在下所说的难处。自他回到凌雪宫就变了个人,不止长不大,对任何人的存在都视若无睹,好似他的世界只剩自己一人。”

“怎会如此……”

“如今道玄不在,能帮他的人便只有大师您了。”

步念安固然有所图谋,只要白折舟还有利用的价值,他就不可能放手。白清寒死后,这是他掌握道玄一脉势力的关键,如此精明的老狐狸怎会轻易放手这块到嘴的肥肉?

这是一场交易,更是一场较量,玄难自知落了下风,对步念安的需求一应满足。

他尝试感化小折舟,甚至透支护心的灵力为他缓解病情,可惜无果。

夜间他被心绞痛醒,几近窒息的他艰难的侧过身去,想按住胸口缓解剧痛,却摸到一只软软的包子瘫在他身上,小小的身子替他护着重伤的心口,无助的流着泪。

那人的泪水在月光映照下呈现微蓝的光泽,与缀在白虹剑心的那颗灵石很相似。

他哭着,泪水流着,一点点润在胸前,缓解了痛楚。

玄难捧着他的小脸,轻轻吻了他。

只是脸。

再多的,他没有勇气深入。

他说:“白虹,对不住,让你受了委屈……”

小家伙抱着他,替他护着心脉,任他拉着自己也不肯放手。

深思之下,玄难他在感情与白虹取舍之间选择了后者,宁可孤苦终老,也想他安稳过完一生。

他狠心以销魂术再次抹去白折舟的记忆,使得那人彻底忘记人生前几年之中,曾有一人寸步不离伴他度过孤独无趣的寂寞时光。

做完这一切后,玄难就后悔了。

“一次次让你遗忘太残忍了,可我别无他法,求你原谅如此自私的我吧……”

他抱着昏睡的小折舟哭了很久,甚至天真的想,这销魂术若是用在自己身上,是不是也能忘掉人世所有的贪嗔痴。

天明梦醒,一切都将回归正途。

玄难亲手将小折舟交在步念安怀里,决然离去。

这一别,又是数年。

他曾以为自己青灯古佛,将就此结束一生,与那人生死不再相见。

然而事与愿违,他被虚无逼迫,不得已离开佛宗,成了游走修界的妖人党羽。

一次巧遇云无棱,那人认出他来,与他谈起往事,满是遗憾,却不乏对未来的希冀。

“师尊不在,您还有我们,就像我与无欲丧亲多年也等来了您。世道残酷,却不止对一人残酷,正如暖阳和煦,也不止将温柔照与一人。”

没有什么配与不配,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有的只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玄难遍走人间,他暗中协助听雨楼,帮助下山后的虞扶尘去往昆仑救回风长欢,久别的柳长亭还曾问他:“离开仙境多年,可想过回来?”

他淡然一笑,“这里有着太多不堪回首的过去,留在这儿只是白白伤心,不如流浪来的痛快!”

说着潇洒的一摆手,仿佛真就成了话中那般逍遥快活的人。

他毕竟不是打架的料,几次三番相助后落了一身伤,亏他想到借此赖着虞扶尘,顺势而为去到雪霭城养尊处优,安度一段悠闲时光。

旁人只道他玄难对风长欢与虞扶尘师徒的友情是从佛宗开始,却不知早在九重天时,他就见证这对毫无亲缘的兄弟走过最悲惨的一世。

从前白虹总会嗔他变态,说他没事就蹲在亭子里偷窥别人的生活,像极了疯子。

“这怎么能叫疯子,我自小与兄长分离,也不知别人家的兄弟是如何相处,看看怎么了?”

玄难恍然意识到,或许自己一直在从别人身上找寻自己缺失的童年,可怜又可悲。

在雪霭城养了些时日,他算是过回从前饭来张口的日子,有人伺候着好不舒坦!直到有天……

有天,一个白衣青年扣开太子府的大门,走到他面前,俯身鞠躬对他说:“圣僧,我终于寻到你了。”

一时惊喜万分。

惊的是阔别多年,还有缘再见。

喜的是一别多年,他特意寻他一遭。

此时的白折舟已恢复白虹的成年体态,他压抑着激动,几次想抱住他,又怕吓坏了他,便端出得道佛修的气势,双手合十朝人微鞠一躬。

“施主不必见外,唤小僧玄难便好。”

“如此,圣僧叫我折舟便好。”

玄难有些愕然,两人相视着,很快笑了场。

就像当初他一直想让白虹叫他主人,白虹也从未改口,只唤他苍,或是高兴时亲近些的阿苍。

与白折舟的重逢在意料之外,他与那人秉烛夜谈,得知了许多不曾了解的事实。

比如步念安成凌雪宫之主后,贵为白氏嫡系的大公子白折舟并没有得到公平对待,白清寒死后,便再无人认真指点过他的剑法。

比如风长欢与虞扶尘前去凌雪宫避难,却遭宗门长老陷害,险将性命交代在北地。

再比如……

白折舟用铜剪拨着焦糊的灯芯,吹去一缕腾起的青烟,对那人笑笑。

“师尊让我转告你,他回来了。”

玄难捧着烛台的手一抖,险些碰倒蜡烛,白折舟握住他的手腕稳住他的动作,随即意识到行为不妥,怯怯抬眼,碰上玄难微红的眼时,立刻收手,低低道一声:“抱歉……”

“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白折舟愣了愣,意识到他说的是白清寒,朝他笑笑,“没有骗你,师尊他真的回来了。”

不论如何,人能活着便是好,玄难叹这天下果然还有公道,不会杀尽好人,也不会让恶人得势太久。

那晚,他没有放白折舟离开。

天色将明时,他吹熄烛火,以处理伤势的借口哄骗那人到床边,故技重施。

一觉醒来,白折舟浑身舒爽,多年来几近用竭的灵力得到充能,精明如他怎会不起疑?

他深知做了这事不配奢求,出于逃避的心思,白折舟灰溜溜的走了,而醒来的玄难发现被窝冷到双腿麻木,也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套上僧袍,抹抹锃亮的光头,一推门,迎面就是张眼中写满羞涩愧疚的熟悉面庞。

“我……想来道歉,还想……辞行。”

看他行李都收拾好了,玄难咧嘴一笑,大言不惭道:“你这样子,我都分不清昨晚挨-操的人是谁了。”

“圣僧!!”

“嗯……是我说胡话了,不过你不必有什么压力,我们之间的因缘早在百年前就已注定。”

玄难拉起白折舟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你要是觉着不够,我可以还俗。”

白折舟不由琢磨怎么就被这种狗皮膏药粘上了。

由着玄难的挽留,白折舟对那一夜的事绝口不提。

起先几日,他的确不敢接近玄难,可他越是躲着,玄难就越是追着他,在纠结之中他的心思开始游离不定,终于被玄难同化成和他一样的疯子。

那段日子,他的精神很不稳定,时常神智不清,脑子里涌出一段又一段与他无关,却又好似是他亲身经历的片段。

他看到自己掌中沾染血痕,捧着一把锋芒毕露的长剑,跪倒在阴雨之下,声嘶力竭……

他看到漫天雪落,一个胸膛被利刃刺穿的少年倒在血泊中,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朝自己伸出手来……

他看到……

他看到了玄难。

他看到玄难抱着年幼的自己越过山川大泽,走过寒暑春秋,那些壮阔美景,无不是他一生都小心珍惜着的过往。

“你的过去……与我究竟有怎样的纠葛?”

“没什么,过客罢了。”

“好一个过客。”

“不然呢,你还想得到什么答案,我曾爱你爱的死去活来求而不得,所以生生世世寻你缠你?这故事太狗血,不适合我们这种铁血猛男。”

也因玄难的避而不谈,白折舟对他的感情始终不温不火,既不与他亲近,也不会太疏远。

真正让白折舟回心转意的是在虞扶尘与风长欢回到雪霭城后,作祟的蛊妖肆杀凡民百姓,使得凡界帝都被血海染得一片腥红。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白折舟直面堪称世间极恶的人心,在取舍中几乎放弃本心。

玄难劝他:“不必挂心,人就是自私而自大的卑劣物种,若不是因罪恶,他们个个都能升天成仙。别妄想改变他们,自取其辱的滋味不好受,除非你想体会人间疾苦。”

白折舟为玄难包扎着血肉模糊的手腕,“方才我还不懂你口中的圣人是什么意义,现在,似乎明白了。”

玄难不以为然,“那是我编出来骗傻子的,哪有什么圣人,不过是一群伪出高尚假相的下流胚,骨子里的恶同出一辙,怎会有世人皆醉你独醒的特例?”

“可你的血能禁锢蛊妖,说这与常人没什么不同,我是不信的。”

“这个,的确是有点小玄机。我是昆仑苍氏的后裔,苍氏铸剑多年,身上沾染的剑气能让邪祟畏惧,而我体内有某位剑灵留下的三根护心魂钉,剑气更甚,能退魔也是意料之中。”

“护心魂钉?这位剑灵与你一定关系匪浅,只有爱得刻骨,才会抽离自己的保命之物予你。”

“你说的对……”

玄难贴近了他,靠在他颈窝,随笑声而出的,是一声幽长的叹息。

“我坚信他爱我,时至今日,依然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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