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一袭红衣松松垮垮披在身上,该挡的地方是一点没挡,不该露的地方又半遮半掩,乱着一头金发高坐枝头,手中拿着根梅枝制成的长箫,居高临下望着二人。

这厢风长欢被打伤,虞扶尘抚着他胸前的伤,解开衣带看了看,见瘀了大片青紫,真恨不得剁了自己这爪子。

“怎就下手没轻没重……”

亏了风长欢是个抗打的主儿,连连指着梅树上的人,哪怕虞扶尘无心去看,也推着他的下巴让他扭头。

“身份比孤高贵,该是孤对你行礼。”

那人自枝头一跃而下,赤脚走到虞扶尘身前,微微颔首算是尽了礼节。

他眯着双眼,眼中好似没有眸子,只有眼白散发出柔和的红光,没有恶人那种尖锐与阴险的不适感。

就是……太不修边幅了些。

见他露着胸膛,虞扶尘皱眉看了半天都觉着不适,搭手把他衣领合紧了些,回身抱起风长欢。

“天不早了,该回去了。”

被故人看到亲昵的一幕,风长欢显得有些赧然,下意识想推开他,却是被箍在怀里动弹不得。

“他再骚也不能多看,你是我的!”

“不,他……”

“喜欢骚的,我回去骚给你看!”

“我是说他……”

“说他?不行,你只能说我……”

听着驴唇不对马嘴又醋意满满的对话,红衣男子翘起嘴角一笑,梅箫在手中调转方向,凑到唇边,便是一曲哀婉动听的乐音,龙吟凤哕,声入九霄。

虞扶尘不自觉停下脚步,受到感应般回头,忽见一树花苞眨眼间盛开,便似那……

“一树梨花压海棠……”

风长欢反手给他一个轻轻的巴掌,“念什么淫诗!哪有你这么形容的!”

“那该怎么形容??”

“千树万树梨花开啊!”

虞某人愣了愣,目光望那人身下一瞥,哼了一声。

“我不爱那些温房娇花路边野花,偏生只爱你的那朵。”

这下风长欢老脸彻底红透,给了他重重一击,打得他眼冒金星。

见了这场面,旁观半天的那位也不知羞,趁两人打情骂俏拦在虞扶尘身前,对他意思意思拱了手,再次颔首。

“在下,应有骨。”

只闻其声而不见开口,空灵之音久久不散。

虞扶尘看向风长欢,期待他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他便是老梅树中寄居的树灵,亦是百花之神。”

“应有骨,有骨……”

虞扶尘反复念着这个名字,从中品出一丝寒梅嶙峋傲骨的意蕴,可这样一位超凡脱俗的仙者为何会对他这么执着?

看出他心中疑惑,应有骨把梅箫收在腰间,顺势理了理乱发。

此人在山野中无拘无束惯了,见了什么人都不会恭敬行事,而且自立为王,被供奉多年,早就不把人放在眼里。

虞扶尘是少有几个能入他眼的,因此还算有礼,但想要求他像那些凡民一样顶礼膜拜却是天方夜谭。

毕竟寒梅生来即有不屈傲骨,宁折不弯。

应有骨迈着碎步走在月老庙庭前,轻点手指,方才还空无一物的梅树枝头忽而挂满系着红绸的姻缘笺,随风缓缓摇曳。

“孤在此已有数百年,见证人世变迁,沧海桑田,看过无数寒来暑往,花开花谢,却始终不知人生为何。循着这个疑惑,孤在此假扮月老,受人信仰供奉,为人牵上红线联结姻缘,又见了许多生老病死,最初的问题非但没能得到解答,反而愈加不解。你说,人生而为何?”

放在从前,虞扶尘定会不假思索的答:人生是为寻得所爱,终其一生相守,不离不弃。

可在经历玄难之死后,他对此有了不同看法:“人,生而为死。如蜉蝣,亦如浮萍,随波逐流,向死而生。”

不只是应有骨愕然,连风长欢也意外于他的回答。

“玄难,亦是苍逐游从生时就注定与九重天为敌,走上夺他性命的刑架,苍天河如此,云无棱也是如此。我很疑惑,世上真的有人能逃离被安排的命运吗?”

应有骨忽而笑了,笑的前仰后合,对风长欢一指虞扶尘。

“莲华,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他说什么了吗?他说,他不信有人能逃离命运。”

虞扶尘不解,风长欢的神色也是他从未见过的凝重,这让他更是疑惑。

应有骨走到他面前,与一双没有眸子与焦距的眼对视是极其不适的,虞扶尘匆匆避开他的目光,下一刻又被追到面前。

“别人不敢乱说,但指出与命运相抗并成功的一人,必定是你——从前荣华享尽,却为爱自甘落尘的长天君。”

自因忘情蛊的效力再次丧失过往记忆后,即使从风长欢口中听的过去的故事,对虞扶尘而言也是极度虚幻而不真切的,就似听着别人的故事,强行把自己代入其中。

况且那人对感情的叙述只是一带而过,虞扶尘根本感受不到当初自己愿为他承受帝天遥的怒火时是怎样的情感,更不明白他为何选择带着自己的精元跳下轮回海。

“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考虑到风长欢的心情,应有骨也不紧追,坦然道:“好,不提前世,只谈今生。孤便与你说说十年前的往事。”

十余年前,身在天虞山的风长欢因受世人排挤而不得不带幼年行止背井离乡。

那时还是少年的他抱着个凶性尚存,时常要咬他一口吸血才能果腹的孩子,牵着一只甚通人意,极具灵性的仙鹿,在城外徘徊许久,却是不敢进门。

应有骨夜间喜欢独步城垣观山野萧瑟之景,第一日见到他们,只被那出尘脱俗的白鹿吸引,感叹着世间竟有如此灵物,并未细看二人。

第二日,他路过此地又见他们暂避在城门下一隅不被狂风席卷的角落躲避暴雨,白鹿守在那个少年身边,时不时舔一口他怀里幼童的脸,令惊梦中的孩子睡得更安稳一些。

第三日,他出于好奇,蹲在城墙边偷窥许久,见到男童咬破少年脖颈血脉吸血的场景,有些惊诧,却没有意外。

看了很久很久,直到二人一鹿沉沉睡去,他解下外衫盖在他们身上,才安心离开。

后来他就不想去看了,说到底,死到临头还不肯求神拜佛的人不配被神祇施舍怜悯,自己本就没有义务关心,更没相助的必要。

可就是那一日,他的客人不请自来。

仙鹿背上横躺着陷入昏迷的少年,那幼童跟在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的走着,到了月老庙前不敢进门,仙鹿便回头咬着他的衣角拖着他前行。

应有骨觉着好笑,他现出人形,金发红衣,居高临下,一言不发。

仙鹿站在他面前,低头屈膝跪在他面前,无声恳求。

而他负手背过身去,不屑一顾。

“这是他自找的,不信神佛,就不要怪神佛不救世。”

其实那时他还在犹豫,既然自诩神明,就不该漠视人们的苦难,这样做是否有违神道。

但不等他纠结出结果,便有一只手拉住他的衣摆,竟将他穿的本就不利索的衣衫拉至臂弯,露出了坚实的肩背。

“求你,救他,他不能死在这里。”

方才卑躬屈膝的仙鹿亦化了人形,跪在脚下祈求他的怜悯。

应有骨有些心动,或是有些动心。

他回头瞥了一眼那素净到仿佛与遍地白雪融为一体的人,盯着他微红的鼻尖,感到心跳加速。

他以脚背抬起那人的下巴,看清了那双被霜白睫羽遮得朦胧的眼,以及丰满诱人的唇,当时第一个念头,便是想独占这份异于常人的美。

“代价呢?与神明交易,总要有所付出,是信奉,还是献身?”

应有骨承认他的确有私心,甚至是想调戏一番,看这禁欲的灵物究竟能为主人做到何种地步。

化作人形的仙鹿将眼垂得更低了些,深吸一口气,只道二字:“陪伴。”

“如何说服孤?”

“神明长生的代价是无休无止的孤独,我想你,一定需要有人伴你度过这漫长而孤寂的岁月。”

应有骨沉吟片刻,很快接受他的说法。

“孤是个容易厌旧的人,到孤腻烦你时,自会放你离去。这场交易,你稳赚不赔。”

如白子所愿,风长欢在花神应有骨的疗愈下苏醒,甚至在九重天时受的伤也因草木之灵渐渐恢复,借此拥有了超乎常人的修复力。

应有骨是个洒脱的人,从未把这救命的恩情放在心上,反倒喜欢上这个敢爱敢恨的少年,与他结为好友,时常谈些繁杂琐事。

“你对他的感情很不一般,孤想你到雪霭城来,必定是有所求。”

应有骨以梅箫指着岔开两腿坐在老树下,愣愣望着漫天花雨的行止。

彼时的风长欢笑道:“岂敢,只是一处容身之地,看似卑微,实则奢侈,不值得拿到台面上讲。”

“或许,孤能帮你。”

所谓帮助,即是给了他更安稳的去处。多亏应有骨推介,风长欢结识了京都鼎鼎有名的九千岁,得到岁尘月的理解,他与行止顺理成章留在雪霭城。

他时常以来寻白子的借口与应有骨小酌几杯,应有骨也亲切称他为小友,二人高谈阔论,对天下大事甚是关心。

某日风长欢突然兴起要与人打赌,应有骨有斜倚在栏杆前拨弄着尖指甲,打量着面前的少年,猜他又想玩什么套路。

“又想从孤这儿拿到什么好处,你这贪心的小子,还嫌要的不够吗?”

那会儿风长欢魂体才从酆都回来不久,身子虚弱得很,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

“麻烦花神处处帮衬着我,只是我又要离开雪霭城,失了这片容身之处,总要想法子给他一些生存的空间。”

望着远处树下与白子追逐打闹的行止,应有骨白了他一眼。

“孤一直不喜这孩子,性子孤僻只与你亲近,没有半点人情味,何苦在他身上耽搁这些时间?”

“是我害他至此,定会负责到底。”

应有骨饮了口酒,“孤也不喜他那鬼瞳,谁也不知他会不会反咬一口。劝你不如取了他的魂元再来一世,这次小心着别再让贼人趁虚而入,不比你这样死磕到底来的舒坦?”

“我不想舒服,只想他好。我知花神是为我着想,但您大可不必,只要与他有关,我就不会让步。”

死倔如他,应有骨也没打算说服他。

“如此,你又想与孤赌什么。”

风长欢先是对他笑笑,带着些许讨好的意味,“我说了,您可不能生气。”

“哼,孤若是那般小气的人,你早就死上千次万次。”

风长欢对他嘿嘿一乐,旋即正色,“赌行止的未来,赌注是花神您的一身神为。”

应有骨放下酒杯反问:“你疯了吗。”

“我没疯,我想帮他。”

“所以在孤身上动这些歪脑筋?”

应有骨愤然起身,阔步走到老树下,掐着行止的脸蛋迫他泪汪汪的去看风长欢。

“想要孤的一身神为,也要看他是否消受得起,到时他灰飞烟灭,你又要来记恨孤吗?”

他的语气终于有所波动,甚至带着怒气。

可风长欢见了非但不急,还笑着劝他息怒。

“花神不必动怒,我敢做这事,便是有绝对的把握,还请花神信我。再者若是花神不愿,就当我没说……”

“孤没有不愿!哪有不愿!!”

“那花神便是愿了?”

意识到被套路,应有骨抿唇白了风长欢一眼,背身把行止推回到他怀里,转而走到白子身前,摸着它的头,指尖摩挲着它额心的一点红。

良久,才打定主意。

“与神祇交易,你总要付出代价,你的赌注是什么?莫说拿你这条命来抵,孤不稀罕。”

那人故作失落,“既然如此,可就得拿点不凡之物来取悦花神了。”

他两手托着一颗散发耀眼光芒的蔚蓝晶球,送到应有骨面前,手指一点,凭空划下一道,那晶球便化作一条水线自指尖融入体内。

“鲛珠?你的好东西还真是不少。”

“花神过奖了,这是潮生鲛皇千宫问阙赠与我的,本是苦海之宝。虽是赌注,在赌局未见分晓前,我还是想将此物交给你,以保他日就算我遭遇不测,赌局也能继续进行。”

“哼,你这是想做稳赚不赔的买卖,既要孤让出自身神为,又替你看管这会惹来争议与祸端的宝贝,怎能让你得逞?”

“花神就不想一试吗?若是成了,这鲛珠可就归您了。”

应有骨想说鲛珠虽难得,对他而言却不是必须,过去没有鲛珠的日子里,他不是照样守着一方天地,何须押上自己的神为与他作赌?

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白子就叼住他的袖口,扯了扯他的手,希望他能就此让步,遂了那人的心愿。

看了白子那闪烁着星点光芒的清澈眼瞳,应有骨便不忍拒绝了。

他拍拍白子的头,想着此刻他若是人形将会是怎样的光景,一定是带着乞怜的恳求,可爱又可怜吧……

捅他一下,一定会哭的很大声……

于是,便有了应有骨与风长欢的赌局。

作者有话要说:到了这里,就是结局之前非常关键的一个转折点了,这里埋了一个坑,包括小可爱在评论里说的,为什么玄难会认为师尊是有能力与帝尊对抗的人,这也是一个伏笔,到后期解开的时候会给人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应有骨算不上配角,只是个做任务的npc,碰巧和另一个npc白子有点关系,还是个傲娇鬼畜……攻?大概吧……这对可能不会出支线,也可能会出现在结尾,主要看我会不会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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