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叔,我是千临啊。”

白清寒睁开眼,看着面前少年那张青涩的俊脸,心中一阵不知来由的悸动。

他垂眸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拂塵,又愣愣环视四周的茂密丛林,脑中一片空白。

见这反应,墨千临便知他一觉醒来又把自己给忘了,放下药碗摸摸那人的头,取下一片沾在他银白发丝间的枯叶,爱不释手的捏在掌心。

“衣叔,想起自己是谁了吗?”

白清寒茫然的摇摇头,墨千临笑道:“你叫白清寒,表字衣歌,是修界凌雪宫的正统继承人,亦是西君雪夜尘。你被听雨楼刺客追杀落难至此,是天刀门收容了你,而我就是天刀门的少主墨千临,这表字还是你给我取的,我喜欢的紧,就当作大名用了。”

“千临……”

那人反复念了几次,少见的朝他笑笑,合上清澈的双眸,将三分赧然藏于心底。

“会取此名,我一定很看重你吧。”

“是啊,你可喜欢我了,平时睡觉都得搂着我呢,不然就不肯上床。”

这小子……真的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然而白清寒不知的是,这样的对话三两天便有一次,至今已有七次,刚好也是最后一次。

他受刺客追杀,心疾复发流落关外命悬一线,是外出游玩的墨千临发现了他,将他带回宗门交由其父墨言臻救治才得以保全性命。

可他伤得太重,寻常药物难以疗愈他的身子,无计可施,墨言臻铤而走险下了一味猛药,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代价则是持续半月之久的记忆失常,他时常想不起自己是谁,为何身在天刀门,担负了怎样不凡的使命,将要去往何处做些什么。

那段日子也是白清寒一生中为数不多的逍遥日子,不必被责任压的喘不过气,整日在山林中陪着个轻狂的少年,好似连他自己也年轻了。

看着他总是一脸茫然被墨千临拉到凡界的市集去玩,碰碰好看的饰品,摸摸可爱的猫狗,好似真的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

数算着白清寒为数不多的时日,墨言臻心情愈加沉重,有日召了墨千临去,一纸师门诏命让他想起了自己身为少主的责任。

“你已到二八之年,该是修炼无上刀诀的时候了,往后宗门都要交与你,切不可在玩乐上荒度时日。”

墨千临有所顾忌,可他还是接下父命,闷闷不乐去寻白清寒时,那人正坐在溪边看着随波逐流的鱼儿跃出水面,一言不发。

“衣叔,我就要闭关修炼了,你会不会……”

“不会。”

十分决绝的回答,墨千临如坠冰窟,都到了嘴边了“想我”二字也被迫吞了下去。

他怎么也想不通,前几天还对他泛出笑意的那人,怎么就突然变得这么冷漠。

一直到他前去深谷闭关,他都不知道是药效减退让白清寒的记忆有所恢复,更不知父亲已经见过那人,无意中让他得知了凌雪宫近来的遭遇。

忧心着道玄门人与玄难的处境,白清寒每天愁眉苦脸,只恨这身子不争气,不能恢复的更快。

他甚至想好了拜别天刀门的说辞,本意是想向墨言臻辞行,可出了门腿就不听使唤的走向了墨千临闭关的深山。

他站在高崖之上,沉沉叹了口气,似乎意识到自己近些日子太过依赖于这个少年,对他的感情开始不同于常人了。

可知道了又能如何?他们之间隔着性别与辈分,礼法,教条等等难逾的大山与沟壑,他做不到抛弃这一切,便没有资格去妄想,去奢求。

他两手握拳,捏的骨节作响,在崖边站了很久很久。

他面对深渊,知道自己若是头也不回选择前行,定会坠入谷底跌得粉身碎骨,就算不在乎自己,也要考虑那个人的未来。

白清寒狠心扼杀了情爱的萌芽,决然走下高崖,向墨言臻辞行欲回北地接管门内要务。

那时墨言臻以他身子未愈为由婉拒了他的请求,这是天刀宗主的关切,白清寒却之不恭,执意要走就显得不知好歹了,思量之后决定还是暂留些时日,待伤势彻底恢复再走就合情合理了。

看不到墨千临的日子里,白清寒属实有些烦闷,却不知那种抓心挠肝的煎熬从何而来。

而避在山里的墨千临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捧着刀诀整天唉声叹气,胡思乱想琢磨着那人到底为何对他如此冷漠。

“是衣叔想起了以前的事?没这么快吧……难道是讨厌我了?我应该没招惹他才是,那天早上他喝我送去的莲子羹时还好好的,怎突然间就变成这样了……”

心事复杂的他毫无悬念的在修炼刀诀的过程中走火入魔了。

八脉逆转,九阳入阴,险些丧命。

白清寒万万没想到随着初夏第一朵莲花暗香而来的,是有如五雷轰顶的噩耗。

堂堂天刀宗主竟不顾身份跪在他面前,低头恳求他出手相助。

“道玄,犬子练功不幸走火入魔,他平日是顽劣了些,诸多得罪之处,墨某在此替他道歉,墨某只有这一个儿子,他若有什么不测,墨某该如何是好,还求……”

“不必求,令公子乖巧懂事,深得我心,就是不论墨掌门对我的恩情,我也会尽力相助,墨宗主快快请起。”

无意中说了深得我心这话,精明如墨言臻,怎会看不出他掩藏心底的秘密。

不论被强加多少声名,说到底此时的白清寒还是个少年,会动情爱的心思再正常不过,因此墨言臻并未挂心。

可在见到墨千临七窍流血,几近癫狂的惨状时,白清寒就知道他把事情想的太乐观了。

他本不是医修,若说有什么能助人恢复的法子,便是自身灵相能够疗愈旁人灵性的缺口,但论及深入经脉的伤势仍是束手无策。

“墨宗主,令公子的情况,恐怕道玄无力相助,还请墨宗主速速将他送往东海医宗。”

“来不及了,情况不得解,恐怕不出三个时辰他就会暴毙。”

白清寒紧握着佩在腰间的剑柄,指甲深入掌心,骨节泛了白,心中是天人交战。

他自小体质异于常人,自懂事起,父亲就反复叮嘱他不可委身于人,他会因此丧尽修为只是其一,若自身灵力被吞噬,他将气竭而死。

幼时他不懂父亲话中的深意,只知遵循父命,稍大一点后,他在无相佛宗时碰巧看到一本记述奇异体质的古籍,其中讲述有一条湮族人与凡人通婚的支脉承受着比湮族人生子而亡更可怕的诅咒,须得一生禁-欲,一旦托身于人,灵力就将被汲取殆尽,这个过程名为夺舍。

自那之后,他便断绝七情六欲,不论对谁都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样子,哪知谨守多年懈于一时,就在他放松戒备的一刻间,一个少年推门而入,自此住在他心房,赖着不走了。

念及墨氏父子的救命之恩,他不能视而不见,顾及对墨千临的私情,他不能坐视不理。

他的选择显而易见,愿为墨千临牺牲自己一身灵修,哪怕自此之后再无机会重归凌雪执掌门内要务,他也心甘情愿。

在外人眼里,他知恩图报,他结草衔环,唯有白清寒自己清楚,他是在默默守护自己一生仅此一次的情愫,他只是……不想自己后悔罢了。

为疗愈墨千临的伤,白清寒屏退护法,命人不得接近深谷,落下沉重的石门,将自己与发狂的墨千临关到一处,度过了不见天日的半月。

半月之后,墨千临的身子才有所恢复,意识逐渐清醒,睁眼看到他,第一句话便是:“衣叔,抱歉……”

此时的白清寒为他散尽大半功力,听了这话有些气,有些恼,只是他性子清冷,不论喜怒哀乐都是一副脸孔,那人也看不出他心境的变化。

他压抑着怒火问:“为何道歉。”

“对不起,我……我很后悔,因我一念之差害你至此,我、我想说,衣叔,我对你的感情不一般,很喜欢,甚至是超出了喜欢的,所以我……很抱歉。”

听他这样说,白清寒心中的气忽然烟消云散,看着那人苍白的脸,动了恻隐之心。

许是因感情的付出得到回报,白清寒莫名悸动,想去拉他的手,又觉着这样的举动太过亲昵,会让他反感,悄无声息把两手缩到背后,手指勾在一起克制着不做出格的举动。

墨千临刚刚转醒,脑子还不大清醒,表白过了没有遭拒,就当是那人对他也有情,仗着自己是伤员便赖在那人大腿上,蹭来蹭去不肯挪开。

白清寒耳根微微发红,想把他推开,慌忙注意到自己不修边幅的打扮,忙合紧领口,束起了他一头乱发。

眼神逐渐清明的墨千临注意到他的举动,猛的坐起身,忍着周身经脉逆转尚未恢复的疼,一把抓住那人的手,去解他的衣带。

当是他又犯癫狂,白清寒眼中明显透着惊恐,却由着连日来的习惯没有闪躲,认命的闭上眼,放任他触碰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

可墨千临没有。

他抚着他被绷带包扎的肩头,解松了胡乱缠在一起的布条,看到那些交错在一处血肉模糊的伤痕,紧紧搂住那人,喉中哽着声声呜咽。

“衣叔……衣叔对不起,我没想过伤害你的,对不起,对不起……”

一次次说着抱歉,让白清寒有些无措,他想安慰他不必难过,连自己都没说什么,反倒是他先哭了,成什么样子。

可想张口了,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他本能的遵照身体的意愿抱住墨千临,拍着他的背,安慰着这个比自己伤心百倍的少年。

“别哭了,让人见了会误会是我欺负你。”

“本来就是……”

“哈?”

墨千临像只大熊一样搂着他,委屈巴巴的嘟着嘴,莫名其妙道:“你没照顾好自己,让我伤心了,就是你不对。”

“……”

这天下还有说理的地方吗?

在照顾他的日子里,白清寒鲜少对他提起自己救他的缘由,天蒙蒙亮时出门采药,日上三竿时为他熬煮汤药,做些饭食填饱肚子。

考虑到墨千临是个土生土长的关外人,应当喜欢重口,每天的餐品里他都会放大把的酱醋,是喂好了墨千临,却让自己食难下咽,以至于那段日子连他自己的口味也重了起来。

有日在山间采到把狗尾巴草,白清寒用草尖细绒的一端凑在墨千临的鼻息间骚他的痒,让熟睡中的他连打了十几个喷嚏,盯着通红的眼被迫转醒。

“衣叔……你又捉弄我。”

“谁捉弄你了,大郎快起来喝药。”

“行,但是你得先给我草。”

此话一出,气氛陷入诡异的沉默。

墨千临觉着这话有些歧意,可他就是想夺来狗尾巴草让那人也感受一下连打十个喷嚏的快感,没错啊……

这样想着,白清寒突然给了他一耳光,墨千临赶紧改口:“不,衣叔,我是说你得给我草……”

关于给不给草的问题,他们打了整整一个下午。

两个伤病都没痊愈的残疾人,就算打架也不过是猫猫互咬,伤不到人不说,还能增进感情。

当有一天白清寒意识到自己对墨千临的感情上升到一种难以割舍的程度时,他就知道糟了。

随着墨千临身子恢复,白清寒也知道该是自己离开的时候了,他又开始逃避墨千临,清晨出门就在山中发愣一整天,到太阳落山时再回到谷中,那人早就饿的没力气下床了。

他对墨千临有愧疚,又想着就这样让他恨自己也没什么不好,恨透了就能逐渐忘却心动的爱意,久而久之便淡了。

可墨千临却好似看不懂他的心事,依旧每天赖着他,见他眉头深锁,便想着法儿的逗他开心。

越是这样,白清寒的悔意就越深,为及时止损,他狠心与墨千临一刀两断。

“两情相悦又能如何?谁都不能抛弃现有的一切去追逐虚无缥缈的感情,只能将未破土的萌芽连根拔起,安葬在不为人知的角落。”

在最绝望的时候,白清寒给了墨千临希望,又在他欣喜若狂时将他推落山崖,给了他当头一棒。

墨千临尚未痊愈前,白清寒不告而别,深夜离开山谷,独自去见了墨言臻。

作为年龄相差甚多的同辈人,天刀宗主亦师亦友,在最迷茫的时候为他指出一条明路。

“也许分开对你们都好,墨某一直为勉强道玄施救感到愧疚,怎忍心再让道玄因犬子之事苦恼?”

“墨宗主无需自责,救令公子一事是我自愿而为,绝非为报答天刀门的恩情。我经过深思熟虑,明白身在自己的立场没有选择的可能,为他,为我,只有离开才是上策。”

白清寒以为话说到此,有了正当理由终于可以辞行回到北地,可他又错了。

墨言臻阅历远比他丰富,怎可能看不出他与自家儿子之间的情愫,虽是不赞同这段感情,却也不忍拆散他们。

“你身子未愈,灵力寡虚,回去也是为人所害,不如换种方式。”

“墨宗主的意思是……”

墨言臻取下他腰间佩剑,反手递给他一杯陈酿的女儿红。

“白清寒,该退出舞台了。”

作者有话要说:草(一种植物)。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