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这些年父亲忍辱负重,为了自己甚至不惜伤害他人的行径,步音楼竟不知如何面对。

他远隔高墙望着父亲饱经沧桑的脸,明白自己才是造成一切的元凶,要是他不曾一意孤行,犯下难以弥补的大错,父亲又何须替他担负这些……

想哭,却又哭不出。

看着这样的步音楼,明斯年主动抱住他,将他按在自己肩头。

“对着我哭,不丢人的。我不会嘲笑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可现在有比发泄情绪更重要的事,没有时间难过了。”

步音楼起身,勉强朝那人笑笑。

“我知道你一定说不出安慰的话,也不为难你,只是想你给我指出一条明路,我是该选择父亲,还是坚持至今的正道呢?”

“都要。”

明斯年说完又重申一遍,“风氏法则,都要。如果二者相悖,就说服你爹皈依正道吧,我们手中还有与人交易的筹码,不差他一个。”

听了这话,步音楼得了些安慰,抚着他的脸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温柔道:“你说错了,是咱爹。”

看着那人脸颊泛红的模样,步音楼重整信心,有了勇气去直面现实,对候在一旁的虞扶尘点点头,又不动声色捏了捏明斯年的大腿。

“等我回来,到时把你介绍给我爹,堂堂正正说出我们的关系。”

“好,我等你回来。”

一声承诺胜过千言万语,步音楼跃下城垣,虞扶尘紧随而上,两人先后落在城门前的空地,正对着剑拔弩张的道虚势力。

见是少主本人亲自上阵,门人都迟疑着不敢妄动。

父子相见的一刻,步念安连连摇头,道是无可奈何。

“终于到了自家人打自家人的地步了吗……”

“爹,我知道您夹在两方势力中进退两难,如果是为了我,那您大可不必。”

“住口!你这混帐小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爹……你不想害白师叔的,对不对?”

一句话问的步念安哑口无言,听得虞扶尘也有些云里雾里。

“曾经白师叔被心疾折磨,你总是难过的说不出话,别人都当你是幸灾乐祸,只有我知道你是真的自责。我猜到白师叔的病不简单,却没想到竟是如此无奈,如今轮到我,您更是身不由己。可是爹,您□□控了大半辈子,我不想您因为我到了最后也得不到自由,所以……”

“音楼!”

“爹,别坚持了,我们掌握有孟婆的筹码,还有桃溪涧作为盟友,不是全无希望,别再违心做这些恶事了。爹,放手吧!”

此话一出,气氛陷入死寂。

许久,步念安长出一口气,“混小子,你都知道了……”

“是,现在回头还不晚,爹,放手吧,求您了!”

对步音楼的声声哀求,步念安属实不忍。

他欲言又止,该是摆明道理,让对方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他。

可孩子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天天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爹爹的叫着,声声稚嫩的问他“您为什么总是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啊?”的小娃娃了。

事到如今,真的还有抽身的可能吗?

“孤澜老人今日让我来此,是要接回孟婆,要是行动没能成功,你……唉!你将有性命之危啊。违背良心又如何?与他们狼狈为奸这些年,也不差再做些恶事了,事到如今,为父怎能拿你的命去赌?”

煽情一刻,虞扶尘都要被父子情深感动了,看步念安身后的道虚众人也颇有感慨,想来都是亲身经历了往事的心腹,理解步念安的为难,也为步音楼的成长感到欣慰。

打破僵局的是一只翩然而至的蝴蝶,微微泛着蓝光,绕着虞扶尘飞了一圈,停在他的指尖,一道秘音便传入他耳中。

“长欢那边审问孟婆有了进展,看来步少主的蛊并不棘手,还是有可解之法的,不知吃下这颗定心丸以后,步真人是否还会犹豫?”

听到好消息的瞬间,步念安欣喜若狂,他拉住儿子的手,失而复得般攥在掌心,竭力克制着痛哭的冲动,回望身后的道虚众人。

“诸位,步某……不想再与巫山渡为伍了,你们可愿随步某投靠雪霭城,凌雪宫上下一心投身正道,共同退敌?”

这些亲信跟随步念安已久,大多都经历过凌雪宫外患与内忧时,期盼着道玄道虚二脉能重归一心,很快接受提议,纷纷站在雪霭城一边。

虞扶尘眉飞色舞望着自己不费一兵一卒收来的兵力,还想着怎么趁白清寒清醒时拜托他号令道玄势力一致对外,就在这时,不速之客悄然而至。

城楼高檐上不知何时出现一人,身披黑衣与夜色融为一体,让人难以察觉到他的存在。

见了脚下发生的一切,他有些意外,更多的却是愤怒,咬牙欲走,却被突如其来的一道重击推下高处。

此人正是奉帝天遥之命前来监视雪霭城的剑灵,此前在对虞扶尘交代解去明斯年身中的鬼爪之毒后就再也没有现身的纯钧。

这一击的力道换作常人足以被踢断脊梁,毫无防备挨了一下,纯钧坠下高空的同时忍痛切换体态滞在空中,才不至于跌落在地。

反看那对他出手的人也是一袭黑衣,刻意隐藏了气息,赤手空拳竟能释放如此惊人的强力?身份定然不凡。

纯钧很快注意到那人两手乃至周身散发的银光,嗅到一股浓烈的腥气,那是鲜血在宝器上留下的斑驳锈迹才有的独特气息,此人亦是剑灵!

“白虹?就算你与我立场不同,也不该用偷袭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那么你重伤他,逼迫他离开佛宗,间接把他送上刑架以平息帝尊怒气的行为,就算得上高尚了吗?”

白虹的质问让他哑口无言。

从高处跃下,白虹站在众人之前,一指雪霭城门,示意众人快速进城。

曾利用了他,对他怀着亏欠的步念安欲言又止,他自知无法面对这样的白虹,不道一声愧疚定是良心难安。

白虹的态度却是淡然至极,“现在不是时候。该还的你逃不了,莫须有的罪我也不会强加于你,既决心弃暗投明,就拿出应有的态度吧。”

在与白虹对视的一刻,虞扶尘便知道有些事早已注定,凭他一人之力是不可能扭转的,于是对步音楼道:“把步真人与道虚众人带到城内安置吧,这里有我。”

后者点头照做,很快城外空地就只剩下对峙着的白虹、纯钧,以及看戏的虞扶尘三人。

“为何还不走。”

“我想看看那个道貌岸然的虚无会得怎样的恶报。”

一句话给了白虹足够的支持与信任,他对虞扶尘笑笑,缠紧了两手的护腕,随即亮出白虹剑,朝纯钧一步步走去。

深知一场恶战避无可避,纯钧也出剑欲与其死斗。

在苍逐游奉命为帝天遥唤醒剑灵以前,纯钧就是帝尊座下的剑侍之一,此时的他还不知白虹剑灵的特性,只当是被帝尊赋予灵元的凶器罢了,不足为惧,甚至还想着如何把人带回九重天邀功请赏。

白虹不多话,他举剑对天,引来一道惊雷乍现的明光,令人不得不别过视线以免被那烈芒刺瞎,这竟是数月以来不见天日的凡界初次见到希望之光。

纯钧也亮出武器与人相对,眨眼间银蓝双色的剑光已缠斗在一处,根本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只能听得刀剑相碰的空灵回响。

虞扶尘瞥见远处依稀还有个旁观的人影,胯-下似乎有团庞大的巨物,挖着耳朵朝人喊了一声:“好听吗?好听就是好剑!”

对方朝他竖起大拇指,连连点头表示这场决斗赏心悦目的很,瞧了这反应,虞扶尘也就猜出来者身份了。

“玄机塔,原来你一直暗中观察雪霭城的一举一动,亏我还以为你整日躲在九重天睡大头觉。”

不过短短两句话的工夫,双剑灵的战局就已定出胜负,白虹提着纯钧剑朝虞扶尘缓缓走来,后者便知在剑灵内斗的死战中他又胜了一人。

就算收回了曾在玄难体内为他续命的护心魂钉,散失的灵为得以回归体内,毕竟抽离多年,魂钉与身体还不够契合,白虹的攻势漏洞百出,而且倔强的带了凌雪剑法的影子,好似这样做了,就能留下那人的痕迹,脱离剑灵身份的束缚,成为一个完全的人了。

当然,白虹也没有强大到能完胜纯钧,他的身上也留下许多剑痕,最醒目的一道就横在脸上,贯穿了鼻梁险些刺瞎双眼。

“对未来,你有怎样的打算。”

虞扶尘跟在白虹身后慢悠悠走着,后者摇摇头,取下纯钧的剑心交在他手中,而后提着那把光泽暗淡许多的长剑向雪霭城走去。

“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我以为杀了纯钧,杀了曾有负于苍的这个人,我就可以减轻心头愧疚,但是没有。苍已经不在了,杀再多的人,流再多的血,他也不可能回来了,而要背负这些杀业的我,与他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所以有什么意义呢?”

“我可以理解为是你放过步念安了吗?”

“他还是要为做过的事赎罪,留得性命,痛苦与愧疚也就无限延续,杀他只会脏了我的手。”

白虹解下护腕,以纯钧剑在臂上划出伤痕后,又将剑深刺入地,使得剑体中保留的剑魂融入结界之中,再次加固雪霭城的防守。

虞扶尘隐隐觉着,当他把应神九剑之中的八位都立在这里之后,最后一个,他一定会牺牲自己。

看出他的心事,白虹摇摇头,用手背擦去脸上的血迹。

“我不会。”

“嗯?”

“别忘了,我是个没有剑心的英灵。”

听他这话,虞扶尘好似想通了什么,却因没有理清头绪而抓不到那一根贯穿全局的线索。

剑心……

白虹仰头望天,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

“早在相遇之初,我便将剑心交给了他,他一直小心珍藏着,哪怕身死,也没有将剑心还与我。”

“难道他只是归还了魂钉与亏欠你的能为?这是他百密中的一疏?”

“他那样谨慎小心的人,布置这么大的局必定是推演百次,算到了每一个可能与转机。他藏着我的剑心,无非是因剑心能控制我的灵魂,只要我的剑心在他那里,我便永远是他的人。你看,他这个人多自私啊。”

他埋怨玄难的时候如果没有嘴角上翘和语气中难掩的甜蜜,说不定虞扶尘真就信了这鬼话。

不过他也欣慰着白虹能早日走出阴影,为玄难布下的局慢慢收尾,或许这也是那妖僧早就算计好了的,连自己的人都不放过,简直丧心病狂啊。

“听你这么说,我就想赠你一件东西了。”

在乾坤袋里翻了一翻,虞扶尘拿出一只由玄铁铸成,还染着斑驳血迹的面具,正是他从步音楼手中得来的风长欢的旧物,吹去了上面沉积的灰尘,交在白虹手中。

“作为行刑人,行于暗夜之间,怎么能少了这个。”

“看起来很有故事。”

虞扶尘点点头,“没错,的确承载了一对杀手师徒为彼此付出的过去。不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它属于你了。”

至此,虞扶尘心里还有个疙瘩。

好不容易说服步念安投靠雪霭城,要是白虹执意为难他,是否会影响双方的合作?

好在他很快意识到顾虑只是多虑,白虹本性温和,并无戾气,即使是对曾利用逼迫过他的步念安也没有怀着恨意,反倒是见了他就坐立不安的后者心虚了。

“折舟……”

“不必对我抱歉,或许从前身为白折舟时,对你的行径的确有过不满,现在我恢复白虹的身份,过去那些恩怨也就一笔勾销了,你该对苍,该对白清寒道歉,而不是我。”

白虹用绷带缠绕着脸上的伤口,面无表情说着这话,让人将信将疑。

见步念安有些茫然,白虹指着仙境所在的极北之处,叹着气。

“你几次陷白清寒于不义,为他留下一生难解的痼疾,合该你在此长跪赎罪。而苍长眠昆仑,我虽毁了寒谷,仍可依稀辨出他埋骨之处。步念安,我留你性命,代价是此战过后,你为他守灵十年。”

作者有话要说:白虹获得任务物品:[面具]。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