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深林,竹舍小院。
绿衣的少女驻立在小榻旁问道:“师父,这小孩当真还有救?”
女子伸手于盆中将满手血污洗净,闻言宁声淡淡道:“为师已尽力,余下之事,便要看他自己了。”
绿衣少女听罢便未言,按其吩咐上前为榻上那残破而孱瘦的身子小心地撒上止血生肌之药。
满室俱是血腥之气,白衣女子静坐了一刻,空洞的眸中闪过一抹轻悲,一抹悯然。
垂目微叹:“这血腥味……却似有些熟悉……”
“师父,是有什么不对么?”那少女闻声而问。
白衣女子轻摇了摇头,只道:“江湖虽向来腥风血雨,只是稚子终归无辜……这毒,着实有些阴毒了。”
绿衣少女闻言默声。
“你于此候着,为师去看一看那白狼。”
“弟子送师父过去。”那少女立时道。
女子却是摇头,“你于此候着,片刻不可离了,有事方唤我过来。”
绿衣少女眉间皱一瞬,下刻终归低头应了:“是,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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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的余老茶馆里。
满堂震悚,犹自还沉浸在方才叶兰脸色寒戾至极、飞身而走的一幕中,唯有这紫衣的小丫头嘻笑无常,嚷着要再听说书。
众人不禁都要侧目望她。
方才那叶兰杀意明显却倏地收手极不寻常,这两个小姑娘怕是都不简单。
余老看了一眼那大堂上的蓝衣公子,眸中有些深意,迟疑一刻缓声问道:“阁下莫不是……”
那蓝衣公子猜到自己此前派出毒蜂已被识出,也不扭捏,闻言拱手朗笑道:“在下神女教,曲歌。”
此言一出,一瞬哗然。
先前还不觉间与他同仇敌忾的江湖人士此下眼中便有些怪异了。
只因这神女教只尊崇教中圣女一人,教众全为男子,素来行事乖张,喜怒无常,三分随意七分邪气,向来不为江湖中人所喜。
连着几声咳,听来颇有些内损,馆内之人不由稍止了议语看向二楼声源处。
那白衣公子明显面色比先前更要苍白许多,他起身将面前之琴交于身后仆从手中,便温然看着楼下的蓝衣公子,拱手有礼道:“在下关中,乐正无殇。”
那蓝衣公子闻言再次朗笑:“久仰乐正家大名,曲歌幸会!”
馆中之人听其报出家门不由都纷纷拱手一礼。
乐正家声名在外,其“音杀”绝技更是名传天下,当今武林也只有南荣家的“音守”绝技箫语能与之相提并论,两家一攻一守,常被同提论道,无怪乎其先前要问上一句南荣氏‘箫语’之疑。
不过,江湖之人皆知,乐正家声名虽盛,却也有着一位世仇劲敌,便是同为关中一大世家的申屠家。申屠家以驯兽为奴闻名于世,代代家主都是能御兽中王者的奇人。
其与乐正家宿怨极深,早已不是三言两语能讲明的了。
台上,余老面向曲歌与乐正无殇各施了一礼,而后抱拳与众位江湖中人示意过,便把折扇一开,对着那窗棂之上托着脑袋候着的小丫头道:“让姑娘等候多时,老朽惭愧,这就来给大伙儿继续说一说,我大夏此一届清云鉴传人——端木先生三年前去往南荣家的前因……与那后果。”
三年前,三王之乱平定后,查得其有江湖中人暗中相助,因而才能得那许多谋害朝廷命官的阴毒诡法。只是至此,三王的线索被其暗中灭口已然断了,久查不出蛛丝马迹之余,先皇心如木刺,令时于宫中辅佐平乱的清云宗主再启天示。
“端木先生时于平乱中已然受伤,但依然受了帝诏,恭请天示,只见次日晨时,端木先生双目有一瞬间竟化为琉璃透白之色,而后,先生闭目再睁,便说了一个字:‘虞’。”
毒堡之逆的序幕由此拉开。
江湖云:宁笑阎罗王,不惹虞家郎。
川蜀虞家是江湖之上实力最强的门派之一。其用毒之能历经数百年传承淬炼,令人防不胜防。相比神女教与今日之森云宗一心侍毒研毒,毒堡虞家是用毒攻敌之能手——其擅长以武辅毒,以毒助武。
毒堡的武功多以机关暗器为主,其上无不淬有见血封喉之毒,一度威震武林,江湖中人闻之色变。
“此一恶战,惊险万分,端木先生心下清楚,便命人请了其大师兄墨然来助。”
馆中立时有人应道:“便是森云宗主墨先生?”
余老合扇点头,续道:“这森云宗主与端木先生师出同门,除他们二人外还有一位,便是现今立派于南疆的乌云宗主花雨石,三人同为上一任清云鉴传人、便是云门已逝掌门清一大师高徒。不过时有传言清一大师好似还有第四徒,但已被逐出师门,究竟是否属实老朽也不得而知。”
“众位都知道清一大师乃当世之高人,其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奇门遁甲无不有所涉掠,作为清云鉴传人,于雍凉之战中也是功不可没。而云门虽是因清云鉴闻名天下,立于江湖却并非仅此而已。”
云门,是以参研巫蛊毒、歧黄等等天下能术而得立江湖的隐逸门宗。
其门下传承,数百年来均只数人而已,却时有名动江湖的能人,除却清云鉴传人之外亦有不少。其下弟子入门,必要于归云谷慕天阁中择一古册而习之。
以书来定就将来所习之能。
除此之外,当时之师、便是时任云门之掌的清云鉴传人,自身会什么,便会传授弟子什么,若无意,再不另传亦有。
而待其师将逝之时,即清云鉴再传之际,命定的下一任清云鉴传人承掌门之位,独守归云谷及慕天阁数万古册。
其余弟子,非清云鉴传人者,此后虽仍算云门之人,但必得离开归云谷,不得滞留。此为云门自古以来之门规。
“之所以请来森云宗主墨先生,便是因其当年于慕天阁中择的是一部毒经。”
“那这位墨然墨先生,想必十分通晓毒物毒理了?”那曲歌不由兴味道。
余老笃定地点头,而后却十分憾道:“只可惜再是通晓,也不可能顾全得了去往川蜀毒堡数千人之兵马。”
“区区一个毒堡,竟用了朝廷数千人马去对付?”
余老伤怀道:“便是数千人马,此一行,也是伤亡惨重……就连端木先生也……”
馆中之人禁不住一阵唏嘘,立时想到一事,不由叹然道:“难道三年前端木先生双目失明,便是于此一战中?”
那雅间里蓝、紫衣的两个小姑娘听到这里,不由都暗暗低了头,心上伤怀。
余老叹口气道:“端木先生于云门承的是医术,当日一战墨先生为解虞家独门暗器之毒不惜以身试毒,端木先生配合师兄研制解毒之剂,墨先生精通毒物,言虞家之毒极为烈性,许可用至阴毒物霜夜寒花来以柔克刚以毒攻毒。”
曲歌惊道:“竟想用霜夜寒花?!此招也太险了。”
余老也是认真道:“这霜夜寒花,行医研毒之人皆知,其与那烈焰赤株从来相伴而生,除却药性一至阳一至阴之外,看不出任何不同来,因而根本分辨不出。”
馆中之人大都已听闻过后续之事,未待余老续说目中已然多了一分敬意。
“时墨先生已毒发昏迷,危在旦夕,众多朝廷军士也身中虞家暗器之毒命不久矣,值此危亡之际,端木先生不顾自身伤重之危去往四川泽野之地寻来那霜夜寒花与烈焰赤株,并以身试药来分辨药性及其间毒性之别。”
楼上帘内女声听罢,感叹道:“一试毒一试药,这师兄妹二人,真可谓当之无愧的仁人能士……”
望一眼满堂寂静,余老面色恭然:“当时,端木先生虽已有中毒迹象却看来却非那么严重,仍一面按照墨先生所言之法研制解毒之剂一面助七皇子殿下查出毒堡谋逆的证据,待到十日之后,毒堡之事终被平定。”
有人急道:“那端木先生所中之毒可是严重?有墨先生在其又何至失明呢?”
那乐正无殇开口道:“据闻,端木先生是在去往连城,回到归云谷之后,双目从此失明。”
余老应道:“是这样。只因初中毒时墨先生不醒人事,端木先生通晓医理便用银针之法封了自身经脉,而后虽有时机,却都因毒堡之事而不得空闲,待到十日之后,毒已入骨,再无法可解。”
“那……”
余老不急不徐道:“回到这京师,墨先生醒来后如何也要卯力一试,为其师妹解毒……端木先生却只道:诸事已定,欲回归云谷去。只是未及走便逢老皇帝薨于北宫,端木先生受诸臣之托再请天示,望一望大夏来日之景,而这一看,便由太子登基改为了七皇子登基为帝,先生同时预道:‘自此三年,大夏无事,自此十年,夏国无征伐’……此事,想必大家都有耳闻了。”
馆中之人大都点了头:“‘端木十年之预’大夏国怕是无人不知此事。”
余老继续道:“之后未待七皇子即位,端木先生便离开了京师……只是回去归云谷之前,还只身折了一踏连城……便是这三年之后被灭门的连城南荣家。”
雅间内的女子听了这半晌,此刻骤然一惊,忽道:“说来南荣家满门被灭……端木先生那三年无事的预言……不正应了此三年之后当真生事了么?!”
“这……”
“竟真是?!”
大堂之内一时又哄然起来,不由都暗暗心惊:端木先生所预,真无一不准!
那女声不禁又有憾:“只是端木先生既能预得如此之准,且也去往南荣家告诫,为何仍未能阻止南荣一氏被灭门的惨事呢?”
余老将手中折扇轻摇,一面叹息一面看着楼上雅间里转身欲走的两个小姑娘:“这,小老儿也不得而知了……许是天意难违吧。”
女声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便向楼下余老谦声道:“老先生说的书儿十分精彩,小女子受益良多。再赏。”
余老立时拱手还了一礼,口中称谢。下瞬抬头扫一眼,先前那蓝、紫衣的两个小姑娘所在雅间已然空无一人。
蓝衣少女的身影于脑海中闪过。老人不禁有些感慨:经年不见,昔日的小女娃儿已这般大了……
回身转腕,余老摇扇如常道:“方才说罢这南荣家的厄事,武林怕不日便要风云再起……今日趁着时辰还早,老朽再来给大伙儿说一说当今这武林之首,传承那武境之极的中原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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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风微寒。
苍竹郁郁的林中,淡烟薄雾,白衣的女子盘腿端坐于青玄岩上,墨发轻垂,闭目安然。
一道碧绿的身影疾速驰来:“师父,那小孩突然吐血不止,点穴止血亦不管用。”
女子蹙眉,问道:“几时开始?”
“卯时三刻。”
女子心上不禁一凛,声音转冷,道:“如何现在才来回禀。”
绿衣少女低头无常,只道:“师父的‘水迢迢’心法每日卯时必要入定,未至辰时诸事不应干扰。”
女子听罢未语,顿一瞬,只道:“你先与我回去。”
“是,师父。”少女闻言上前扶了女子坐入木轮椅之中,推向竹林深处的院落。
久久。
女子将银针从榻上少年身上分毫不差地收回,轻蹙的眉才慢慢舒开。
扶椅转出药庐,听见少女利落地将桌椅移出院落,正在安排膳食。
“师父,请用早膳。”少女一边说一边过来推了女子过去。
女子远淡清冷的眉眼不见波澜,任她将自己推至桌边,只是平声问道:“今日,你可知自己错在哪里?”
绿衣少女静静立于她身侧,闻言,便不声不响地跪了下去:“已惹师父生气。”
林中有风吹来,女子两鬓异于肩上乌发的雪色发丝轻轻拂起,她平静垂目,凝声道:“医者仁心,你虽承的是巫蛊之术,但为师一身医术平日也有授教,你不用心学也就罢了,怎可视人命如此轻微?”
少女慢慢低头,不应声。
久久,女子才唤了她起身。
“那白狼如何?”
少女闻声答道:“师父治过之后已无大碍,只是先前体力消耗太过一时不能恢复,因而迟迟不醒。”
女子微点了点头,未再说话。
山风幽冷,青竹摇曳。
午后,女子嘱咐少女打盆水清了药庐内那少年周身斑斑血迹,为其换过伤药。
少女应下,将女子推入了药庐之内,便依言折身去打水。
女子伸手为榻上之人把脉,半晌,无声皱了皱眉头,而后抬手而上就着血污探了探他额心纹路,眉不由皱地更深。
此子年纪虽小,经此一劫积绪如此之深……这一救,实不知于他是福是祸……
少女进来,就着白巾为榻上之人擦拭,未至半身,盆内清水已然被血染红。
他脸上摔入深谷带出的无数血痕却已好了大半,就着清水拭净慢慢露出了本来面目。
女子闻了血腥味太重,微微蹙了眉,正要嘱咐少女先将水倒了,便觉屋内一时静地异常。
“绿儿?”
仍是无声,女子微感异样,再次唤道:“绿儿?”
少女骤然回神,竟是一愣,手中白巾落下,榻一侧的木盆未及扶稳翻向一边,血水洒了满地。
女子闻声回望少女所立的方向。
少女这才似醒神,狠狠一皱眉,而后急步往后退了三步。
“绿儿……怎么?”
少女顿了许久,才恭然垂首,迟疑着,极慢地答道:“回师父,他……长得……有些惊人的……美。”
女子一愣,不由轻顿。
若是连绿儿都如此反应……如此作答……
不由想起什么,眉间微凛,忽凝声道:“去看一看,他额心可是有一朵三瓣樱花。”
三瓣樱花?绿衣少女闻言一震,莫不是……
随即想到方才的惊鸿一眼,那倾城绝世却毫无血色的面上,唯有额心赤色妖娆显了两分生息。
“……回师父,有。”
目中一闪而过的轻悯,白衣女子恍然怔住,一时静了下来。
难怪她只觉那血腥味异于常人,且有些熟悉……原是南荣家的人。
微微闭目,终归不忍,久久,她叹道:“如此,无怪乎他身上毒息会自行散去了……”
少女抬首,轻怔的目光一分迷惘,不自觉地再度去看那榻上之人,只是下一刻便骤然惊醒,极是冷冽地回转了目光,只守着那白衣淡漠的人,再不肯多看旁物一眼。
白衣女子转椅出药庐,目中沉然而无力:“连城已出事,三年的平静已然结束了……”
绿衣少女紧紧看着她。
临至药庐门口,女子似想起什么,又缓缓问了一句:“阿紫和小蓝还未回来么?”
少女立时回道:“回师父,还未。”
女子微微点了点头,只道:“洛阳离此甚远,应还要些时日。”言罢,已转椅出了药庐。
背影略见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