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正无殇一震。
阿紫暗暗叫苦,双眉搭下,只得也报出了师门:“云门,清云宗,紫无命……拜见乐正大公子啦!”
“你们是端木先生的弟子?!”那先前被阿紫耍了一通的大汉们惊声一句,心道:难怪如此不同凡响……那可是下一届清云鉴可能传承之人啊!
乐正无殇立时恭声道:“两位在此,敢问端木先生……”
云萧垂目望他一眼,轻声道:“家师另有要事,并未前来,命我与两位师姐过来关中一踏,与你们两家为证……顺便将所赠之物归还。”
乐正无殇立时拱手回道:“先生多有不便,命三位来此已是厚爱,所赠之物,乐正家绝无理由收回……还请云少公子莫要为难无殇。”
青麾少年静静立于楼上,闻言也未再多言语。
阿紫心下暗喜,面上嘻然笑道:“你既是来请我师父的,如今我师父没来,你便应该回了吧?”
乐正无殇回望她一眼,继而含笑道:“三位既是承尊师之命而来,便可当做先生亲自前来……还请与无殇回府入住吧。”
阿紫愣一下,而后道:“可我二师姐受伤还未醒呢。”
乐正无殇咳了两声,抬头来温和道:“若是如此三位便更应与无殇回府了,府上定会好好照顾令师姐,不让两位担心。”
阿紫犹豫不决,转首看楼上的云萧。
青麾少年微微垂眸望了眼那白衣温然的公子,忽道:“乐正申屠两家相斗在即,我们受师命应邀前来为证,若入住乐正府上,只怕会有不妥。”
乐正无殇闻言微愣一瞬,而后温然道:“如此,云少公子应是多虑了……我乐正与申屠家的决斗若论输羸,两家心知,从不用他人来判定,特地劳烦端木先生前来,只为见证输赢既定之后的承诺,无论是何对方须得应允。仅此而已……因而并无不妥之处。”
众人听他道便忍不住又议论起此番事来,不由感叹两家之强势似乎此一次都是下了大注。
云萧闻他之言,默声一刻,而后便温声道,“如此,我们三人叨扰了。”
乐正无殇眸色柔和地笑了笑,道:“云少公子客气了……”
九曲回廊婉转,雕梁刻檐,长桥横卧。
乐正府邸位于汉中郡之南,作为世家大族并未修得十分恢宏,折连断续,曲径通幽,一派含蓄雅致之象。
梅香清冷,飞雪幽幽。
青麾少年仰首坐在客居小轩内,静静临窗而望。
明日便是暮冬月既望,纷飞的落雪飘荡不息,朦胧似雾。
少年目中不知为何渐渐迷蒙。
漫天纷飞白雪在他目中幽落不止,恍恍如璃,映在小窗远外,依稀映出一袭飘渺如雾的雪色薄影……远远静立,伴随花雨,如梦如幻。
心头蓦然有些悸着疼,少年神色一怔,目中一瞬茫然。
“铿——”
突然一声拂弦之音破雪而来,云萧微震,目中复了清明。
他微微垂目,站了许久。
而后从客居所在的踏雪轩中慢慢步出,沿廊下小径安静地踱去。
遥遥远处,梅花烂漫。
幽径之底,半圆的拱门不高,云萧抬头看了一眼:扁上写的是无伤院。
几声零散的琴音飘散而出,云萧站了片刻,回头正欲原路返回。
院中却忽传出了连贯的琴曲。
拂扬轻抹,婉转低回,一扬三抑,忍而不发。
并不是知名的琴曲,应是弹琴之人随手而奏的小调。
却只听了一瞬,便叫人无端地失神,不知为何而心上迷茫,而后空空地觉到刺痛之感。
云萧只觉胸口一阵阵地钝痛,至后竟有难以呼吸的错觉……
“外面的朋友……”
云萧微怔,转头看向院中。
“请进来吧。”
此声……正是乐正无殇所发。
青麾少年犹豫一瞬,缓步入了院中。
沿青石小径慢行片刻,至了梅林丛之中的一处小亭前。
“恕云萧冒昧,贸然走近,打扰乐正公子了。”
那人背对他,手指仍在随意地拂着,云萧却隐隐看到了他苍白如雪的面色。
“无碍……本也是随意弹弹……”
云萧静静看他一瞬,忽道:“乐正公子……是在为何事而心窒,亦或为何人而失神呢?”
白衣公子轻震一瞬。
云萧蓦然道:“……刚刚那一曲,让云萧觉得心头不适,微有窒痛。”
乐正无殇轻轻低头:“我并未用音攻……”
云萧目中清幽,静静看着身侧飘落的白雪,道:“云萧闻乐正家音攻乃凌厉至极的杀招,料想也不会这般轻意使出……所以觉得,许是你在疼……”
白衣公子幽然回转过头,静静看向立于雪中的清瘦少年:“你能听懂?”
并未用云少公子,而是说你。
少年望了一眼他指下之琴,微笑一瞬,只道:“对于音律……云萧似乎有些莫名的敏觉。”
乐正无殇目中现了一分温然,回以一笑,高声道:“看来无殇今日是得遇知音了。”
言罢手轻轻拂凳,请少年于亭中落坐下来。
“云萧只是恍然听出一二而已。”少年落坐,低头道。
白衣公子微微笑了笑,浅声道:“是缘非巧,云少公子年纪轻轻已懂得这般谦虚。”
少年安静了瞬,下瞬目光再次落回他手中之琴上,不由道:“此琴之弦剔透如水晶莹似冰,不近看恍若无弦,可是冰蚕丝所制?”
乐正无殇微笑着点了点头:“正是……云少公子眼力过人,此琴是我乐正家代代相传的家传之琴,是名‘无弦’者。”
云萧不觉一笑:“原就叫‘无弦’么。”
乐正无殇温声道:“便如云少公子所言,恍若无弦,故名‘无弦’。”
云萧轻轻点了点头,转而似无意般问道:“不知乐正公子方才弹的是何曲?”
乐正无殇默然一瞬,低头:“不过一首随手弹奏的无名之曲罢了。”
云萧抬头看了他一眼,转而眼落亭外幽雪:“可云萧觉得,随手之弹最是明心……乐正公子好像……心中有伤。”
白衣公子不觉多看了眼面前青麾霁然的幽静少年,回首间目中微光轻闪,似是笑道:“无殇满身俱是伤病,心中这一点小伤又有何可说。”
他言罢,未等少年开口,将自己面前之琴推至云萧手边,浅笑道:“今日‘无弦’有幸得遇云少公子,不如请云少公子试一试音。”
青麾少年看了看他,而后轻轻抬手接过琴身,低眉间安静幽然。
少年微皱了皱眉,手指在琴弦上随意游走几步,而后目中微茫,两手轻轻抬起,落于琴面。
幽幽细雪飘然,低回的琴音轻轻响起。
淡如水,寒似雪,寂静伤伤,千回百转。
乐正无殇怔然间似见自己空立雪中,心口滴落的血,悄然化开如莲,寂静间凄艳似火。
拂扬轻抹,婉转低回,一扬三抑,忍而不发。
是他方才所弹的曲。
幽雪一止,琴音轻散。
乐正无殇低头,久久,轻笑道:“云少公子不愧为清云宗下,纵然年纪轻轻,却已这样不同凡响。”他此时抬得头来,笑望少年道:“此般听音复曲之能,天下几人能有。”
云萧怔然一瞬,回望他片刻,迟疑道:“我此前并未碰过音律,方才心下微动,未想真能弹出……”
乐正无殇一怔,而后更加笑道:“云少公子具不世之才,来日定能名动武林。”
青麾落落的少年蓦然一怔,目中似愣似茫。
“明日,便是乐正申屠两家相斗之日。”
云萧听他言一愣,回转过头,看向了面前的白衣公子。
乐正无殇手指在‘无弦’上轻拨一下,低头道:“我必定,不能输。”
少年微震,只见得风雪凌凌,于亭外静静飘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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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冬既望。
依旧大雪连天,道泞而滑。
申屠、乐正两家势力交届的梁州城之东一角,却是意料之中的人山人海,人头攒动。
云萧与阿紫于午时之际被请来坐于一株古木之下的长案前。
古木两侧,一左一右,分别为乐正家之地,与申屠家之地。
案前空地之上,乐正家之人巳时便已至了,全部端然静坐于左侧,无一人说话。
古木向外百步,一早过来便已被人群围的水泄不通,众多江湖人士或站或坐,都早已等候多时,更有卖热茶的小贩穿行其间,不时为谁端上一杯刚煮沸的旧茶。
阿紫坐在案前新奇地望着周围一圈满满的人,嘴巴啧啧不停,目中掩不住地惊奇之色。
人群有时看向她与青麾少年轻议两句,目中无不肃敬,面上一片恭然。
离此不近不远,一间客栈二楼。
一袭净如白雪的长衣轻曳楼间地上,长衣上零星几朵红梅,泼墨之形朱砂之色,映在冷白的袍子上,如火,如花,又如血。
无言傲然,默然清艳。
一位尤为高挑的男子手执折扇斜倚在横栏之上,眸中浅淡,嘴角含笑。
他身旁立着一位红衣女子,劲衣疾服,抱剑而立。
“那两个便是小苏婉的师弟师妹?”分明大雪飘然,他却仍旧握着手中玉骨冷扇,远远望了眼不远处古木之下的两人,问向身旁之人。
“回公子,是的。左侧之女名为紫无命,小姐常唤阿紫,是端木先……是清云宗主五年前从蜀中带回的弟子;右侧之子名为云萧,是端木收之不过三年的新弟子。”
“下一任清云鉴可能传承之人么……”那公子闻言不咸不淡地笑了声,而后又问道:“那个云萧是何来历?”
红衣女子抱剑低头:“属下不知。只查到他是两年前出现在归云谷,被端木收为第四徒,从来足不出谷,这是第一次现身江湖上。其他一概不知。”
“两年前么……”男子轻声重复了遍,似在想什么。而后又望了一眼不远之处……忽又道:“小苏婉的伤是怎么回事?是谁伤的她?”
“回公子,叫阿紫的那一位前夜里将小姐送进城来,当时小姐已受伤……据言好像是城外的幽灵鬼老,具体属下在查。”
他闻言皱了皱眉,忽变了脸色,冷哼道:“跟在那女人身边近八年竟学得如此不济,至今连个幽灵鬼老都对付不了么。”
红衣女子抱剑无话。
“玖璃呢?”
“他与我商量之后去往乐正府探看小姐情况,应不时便会回来。”
白衣男子静一瞬,道:“小苏婉的伤先在乐正府上养着,待她好些我再去接她。”
“是,公子。”
他言罢又低头去看远处之景,忽然又笑了笑,问:“璎璃,你猜他们两家,此次是谁赢?”
女子想了想,回道:“属下不知。”
白衣男子看她一眼,回眸间,浅笑悠然:“既是不知也需得想这么久?”
红衣女子立时一赧,低了头。
白衣男子缓缓道:“这两家代代相斗,申屠家的兽奴为野兽之躯无内力之说,故而乐正家‘音杀’一技中的‘音锁’便对其无用了,再其间‘音噬’、‘音魂’虽厉啸至极,但兽无人思,无所畏惧,便是音杀贯耳五识皆废也一往无前分毫不知后退,故而乐正与申屠两家相斗,常年都是两败俱伤。”
红衣女子听罢皱了皱眉,不由道:“这两家何至于此?”
白衣男子又笑了笑,轻吐一句:“百年前的前尘旧事……想来也几分可笑。”
红衣女子以为他便是要说明了,未料等了半晌他又不再开口。
又过了半晌,他方续道:“不过此次依我看来,赢的是乐正家。”
红衣女子愣了一瞬,下时抱剑而应:“属下谢公子告知。”
白衣男子回目看她一眼,笑了笑,又转首去望楼下。
风雪依旧萦然,寒意不减。
一阵冷风吹过,街上之人无不觉得寒意慑人,手脚都有些被冻的僵麻。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午时三刻将近,云萧抬头来听见一阵喧声。
“来了!”
“是申屠家的人来了!!”
围站的人群惊声不断,不知是自觉还是慑于其势,纷纷避让。
云萧一眼望去,便见笔直的一条飘雪长道,遥遥不远,数十人稳稳骑于兽背之上,步步踏来。
轻雪猛兽,威息冽冽。
为首的是一名髻发齐整的老者,身披一件深色大麾,须发尚墨,脸上沟壑极深,双目亮而沉,一眼望去叫人不敢直视。
他骑在一头白虎背上,左右还跟随着一大一小两只吊睛白虎,兽息凛冽,脚步极沉……一旁一个跟随出来看热闹的孩子见得,因一时不慎离的太近,竟当场被两只张口打嚏的白虎吓哭了出来。
其中一只白虎听得声音,转头俯身凑近那吓哭在原地直打哆嗦的小孩,立时惊起周遭一片吸气之声,孩子娘亲站得离孩子不远,竟也被吓得不敢上前来抱。
正当那只白虎凑近小孩低头打量之时,听得为首那一只白虎背上的老者不轻不重地喷了个鼻息,那凑近小孩的白虎竟当即便止了动作,随意地转头而回,归了行列之中。
孩子娘亲这才匆匆上前抱走了孩子。
众人心头一阵唏嘘。
见得申屠家为首一人三虎,之后便是七只猎豹,背上各坐一人。
旁边有人道那便是申屠家的七豹使,俱是申屠本家近亲,能耐虽比不得一人能驭三虎的申屠家此下当家之主申屠啸,但也足以驱豹为使。
据知申屠家有兽之子一般难再收第二兽。
只因野兽越是强悍,独占意识也越强,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若强行再收,势必弱兽死于强兽之口。
而申屠啸座下的这一对夫妻白虎,当年纵横山野,必定是占山为王的一方霸主,最难一齐受人驱使。
但这一对成年白虎却完全听命于申屠啸,且所生小虎也唯申屠啸之命是从。
足见其驭兽之能。
论起申屠家驭兽之能,据闻都是年满十五之后行于山野去求遇,若遇可用之兽,便驯之收为己用。
若遇之而未驯成,亦很可能葬身兽腹,对此外人只觉残酷异常,而申屠家却人人习以为常。
众人远远围看轻议不止,见那七豹使之后还跟着十数位骑坐野狼之背上的人,年纪较轻,应该都是申屠家先驭狼为使,还待历练的一群小辈,有男有女,俱是一脸肃然之色。
人群看着他们慢慢行到古木之前,俱不敢大声喧哗,众多江湖人士见申屠啸已停在了古木之右、申屠家的地盘之上,无不屏息静待,却在凝神之际,忽见野狼群之后,还跟着一个极为瘦小伶仃、骑于野狗背上的小女孩。
“她是谁?”
“也是申屠家的?”
“以前怎的未见过?如此瘦小也敢驭兽么……”
云萧听得微怔,正欲抬首,眼角便见得乐正无殇扶琴的手忽是骤然一颤,十指轻瑟。
目光不由一震,微有怔愣……转而再去望那一人,不觉又一愣。
那随于申屠家最末的瘦小伶仃之人,便是当日百兽林中救他的“野丫头”。
云萧眼望她仍旧骑着那一头形似野狗的鬣狗,一如当日那般低着头闷不作声,只随着众人慢慢踱近过来,衣服虽已换做质地上层的小袄长靴,却仍旧只显得她骨瘦如柴,枯瘦伶仃。
原来她是申屠家之人……
云萧思及什么,望她的目光不由带了惊诧之色。
远处二楼横栏之上,白衣男子远望一眼,微一挑眉:“……此子,有些意思。”
红衣女子一愣,望向那小小丫头,应道:“是。”
白衣男子回眸莫测高深地望了身旁之人一眼,又笑了笑,未再说话。
那边古木之下,申屠啸稳稳驭兽止于乐正家百步之外,两相对峙。
众人只觉空中之气悄然凝起。
“申屠啸见过端木先生两位高徒,就不多礼了。”申屠啸稳坐兽背之上,只抱拳向云萧和阿紫点了个头,便直言道。
人群之中有人轻议,阿紫直着眼盯着他坐下那只白虎,不时伸手去招惹,竟未听进他的话。
云萧微叹口气,拉她一同站起,抬手向申屠啸回礼道:“申屠老前辈多礼了,晚辈二人不敢当。”
申屠啸看他一眼,锐利的目光轻轻扫过,见得少年不知是因未见过世面,还是心中沉静,始终面不改色,方微点头道:“此次,劳烦二位做个见证……我申屠家,定无二话。”
乐正家之人也当即出言道:“我乐正家,也必遵承。”
人群又是一阵轻议。
两家对视一眼,皆无多余的话。
众人凝神间无不觉周遭气温陡降,寒风凛冽。
云萧安静地坐了下来。
人群无音。
申屠啸骑兽而立,当先上前一步,轻喝道:“乐正清音,出手吧。”
应是当下乐正家之主的乐正清音稳坐左侧前首,闻言眸光微闪,却未动。
众人皆一愣。
便见同样坐于前首的另一人,慢慢从位上起身。
“乐正无殇?”阿紫看着那慢慢立起的白衣公子,嘴巴不觉微张。
“乐正家公子?”
“乐正家这是何意?竟想由无殇公子来应战么?”
众人原是轻议,至后声音越加嘈杂,慢慢竟成一片喧声。
申屠啸年长乐正无殇三十有余,五十多年的功力摆在那里,十年前乐正清音与其相斗,打得两败俱伤,昏迷十数日方醒,赢的已是万分惊险……此一次,乐正家竟想由乐正无殇来应战?!
不说功力相差悬殊,便是乐正无殇这一副病弱不已的身子,当真一战,便是不死也当废了。
古木右侧,虎背上的老者面色极肃,看了一眼,只冷声道:“乐正清音,你当真?”
乐正清音始终没有说话。
立起的白衣公子微微抬手,声音不轻不重道:“无殇今日起已是乐正家之主,申屠前辈不必再问了。”
人群顿时一静,而后更是喧声如沸。
乐正家为何临至此时突然传下家主之位?!
难道不知公子之力尚弱,怎能敌得过申屠老家主?
申屠啸闻言看向直身静立的白衣公子,缄默一瞬,厉声道:“既是如此,老夫无话可说!”
乐正无殇不语,从家仆手中接过一架古琴,缓步上前,慢慢于空地之中早已备下的琴案之前安静落坐下来。
众人皆在观望,只见得那白衣公子手中琴套一落,通透如玉、流光隐隐的墨色琴身现于众人眼前,琴徽空立,七弦若无。
当真是乐正家代代相传、象征家主身份的传世名琴——“无弦”。
“老夫不会手下留情。”申屠啸慢慢退后一步,驭兽屈身,双目紧紧看着琴案前端坐之人,绝肃道。
“……请申屠前辈赐教。”乐正无殇低眉间静静道一句,抬头来,五指轻转,竟当先拨出一音!
一道白刃流光般向申屠啸驰去。
众人无一不震。
既震于乐正无殇端坐无惧无畏之色;亦震于他转指而出,那一道随音而出的流刃,气势之强。
人群忽然静了下来,众多江湖人士若有所思地看着,全部无话。
兽之警觉高于常人数十倍,申屠啸还未下令,他身下白虎便已带着他极轻意地轻跃避开。
众人只闻一声虎啸震耳,眨眼间两只白虎已快如闪电般朝乐正无殇扑了过去。
心头无不一紧。
却见乐正无殇默然一瞬,下时两手齐动,左手绰揉进退不断,五指前后间竟快得叫人看不清指式,右手抹挑勾剔间长袖如飞,惊起纷落不歇的轻雪,一片白茫间只见得道道白光流刃如箭矢一般极准无比地射向那两只扑来之虎。
势凌而刃密,所到之处飞雪如滞、断皮破肉,兽血飞溅。
飞雪空凌,蓦然如窒。
众人震看那端坐不语的病弱公子,见得他十指微动间招招凌厉,不觉间一股决绝杀伐之意竟已倾身涌出,其势慑人。
申屠啸一声厉喝,两头巨虎飞跃而起,朝着乐正无殇凌空扑下。
“铿——”“铿——”连着两道散音强刃连指滑出,琴音浑厚如钟,在乐正无殇内力催动之下又尖锐似破,如巨刃驰来,逼得那两只白虎空中一滞,不得不落地为守。
众人惊见,那于音刀刃网中被逼退出的白虎,虎身俱是轻颤,两耳中均慢慢流出了血来,可见双耳已废。
如此攻守数十个回合,申屠啸竟似未能伤得乐正无殇一分。
风雪如旧。
那边申屠家之人面色慢慢凝起。
而乐正家,却已是个个手心汗湿。
众人这才注意到,乐正无殇面色之白,早已非常人能有。
又闻一声震人虎啸,乐正无殇立时抬头,风雪瞬间漫眼,急风中只见申屠啸于幼虎背上飞身而起,直直一掌逼来,同时两头巨虎再度跃起,一左一右护于申屠啸两侧飞扑过来。
那凝力一掌夹猛虎扑跃之威,势不可挡。
乐正家之人个个面色一白。
申屠啸一掌尚未至,众人已见乐正无殇周遭雪花受势急转,长袖于其掌风下鼓荡翻飞,乐正无殇面色更是急转而下,嘴角正慢慢淌出血来。
到底功力悬殊,长时下来乐正无殇怎能敌得过?
更不提乐正公子本就是那样一副身子……
众人微叹一声,心下都已了然。
二楼上执扇的白衣男子一眼见得乐正无殇右手指式,却忽然道:“璎璃,捂上耳。”
红衣女子一愣,立时照做。
却是下一时,只听“锵——”的一声。
如浪冲入脑海,又若一声重锤,又似剑刃在耳侧猛然相击。
古木前的众人都未能反应过来,只觉耳膜鼓荡刺痛,五脏俱震,脑中一瞬空白。
琴案前的白衣公子身子一抖,当先喷出来一口血。
“无殇!”
乐正清音急喝一声,手捂双耳,从座位之上凌然立起。
乐正家音杀之技分三阶:音锁、音噬,及音魂。
损其内力为音锁;流刃以伤为音噬,都是乐正家对敌常用之招。
而如此下这般以一音震损其五脏六腑,是乐正家慎之又慎都不常使用的招术:音魂。
音魂者,以音夺命,闻者皆伤,无分敌我,是致之死地同归于尽的杀招。
两只白虎飞扑跃来,正面离近,被音魂一音贯耳,半空中嘶吼一声,同时摔落于地。
申屠啸举掌空中闻得,胸下一阵剧烈动荡,竟仍未退,五脏伤损之下散去一半的掌力,还是重重击在了乐正无殇肩头。
乐正无殇右手一抖,又一口血喷于琴上,染透三弦。
“殇儿!”乐正无殇之母被扶于一侧,早已掩面而泣。
申屠啸脚步不稳地落于乐正无殇七步之外,手捂胸口,面色青白,强忍一瞬之后,亦吐了一口血出来。
“老爷!”那边申屠家之人亦是大忧。
众江湖中人相扶后退数步而观,眼见申屠啸与乐正无殇都似已受了重伤。
不觉心有戚戚地直直望着两家。
时间微凝,风雪中不知过了多久。
众人忽见乐正无殇伏案的手动了动,而后微颤着将右手抬起,竟慢慢重置于琴面之上,渐渐凝指。
七步之距,无兽为掩,此时若再向申屠啸击出音刃,后者便是不死也必再受重怆。
“老爷!”
申屠家之人登时大急。
乐正无殇依弦转指,作欲拂之式。
临出手之际,却又低声开口,对七步之外的人缓缓道:“申屠前辈,还请……认输。”
申屠啸手捂胸口,音魂之击尚未缓下,脑中回音不断,站立不稳。闻言却是仰面大笑道:“黄口小儿!竟想让老夫俯首认输……妄想!”他踉跄两步后,掌心亦慢慢凝力,竟宁与其玉石俱焚。
乐正无殇指间微颤,唇角之血仍在流下,渐染白衣。
众人心下唏嘘,不由感叹两家何至斗到如此地步?
正微愣,便听申屠啸一声厉喝,一掌已朝乐正无殇迎面击去。
白衣的公子端坐未动,低眉间目中微光隐隐,手腕轻颤间,终是指下一动,一道雪白流刃飞驰而出。
两家之人心头俱震。
掌力尚未至,流刃已至申屠啸面前。
眼看申屠啸毫不避让便要正面受下此一击,众人心头皆一重。
却忽的,风雪凌然间听得一声青涩稚嫩的虎啸响起,那只尚未成年的幼虎竟突然于后飞扑上来,挡在了申屠啸身前。
小虎尚幼,兽息不强,不足以为战。
那道决绝无回的白刃于空中驰去,冽冽间竟正对上小虎之颈,两相一击,必定血溅五步。
众人一惊一震,眼看那小虎便要护主而亡,死于音刃之下,不免心有触动,一阵动容。
风驰电掣间却又见另一个更为瘦小之人驱兽一跃,竟瞬间扑来,不顾那转瞬将至的刃光强行将小虎抱住,以自己之背护住那白虎幼兽。
众人愣一瞬,全部呆震住,无一人反应过来。
但见原本端坐垂目的白衣公子一眼见得此一幕,面上顷刻白尽,竟是目眦欲裂。
“流阐!”申屠家之主申屠啸猛然惊喝一声。
“嗷——”
兽息齐响,鲜血飞溅。
众人蒙在原地。
那一瞬间发生的事太过震悚,众人皆不能反应。
无人知众兽何时动作,只知在那音刃击上瘦小之人之背时,申屠家七豹群狼,全部不顾自己背上之主飞身扑来,一齐将那小小之人扑开,以身相护。
音刃击在兽群身上,带起一串飞血。
那小小之人被众兽之力扑得跌落于地,在雪地里滚了两圈方止下。
枯瘦伶仃的身子未及站起,两滴兽血便溅在了枯黄的小脸上。
是先前为她所骑的“野狗”带她扑跃来时难避刃尾,被音刃划开了颈上血肉。
那“野狗”半空中哀嚎一声,重重摔落于地,正在她脚裸处不远,挣扎着抽搐了两下,便再不动了。
申屠啸震于原地。
乐正无殇亦震于原地。
众人愣愣看着那骨瘦如柴的枯瘦丫头,在雪地里呆坐一刻,才像是后知后觉一般,爬过去半拖半抱起那已死“野狗”的头,伸出枯黄的小手,试图去拢起“野狗”颈上的血肉。
大雪猎猎飘洒,北风呼啸。
申屠家子弟有不少仍狼狈地摔在地上,犹震惊在方才自己之兽兀自冲去救地上之人一幕中,久不能回神。
风雪凌然。
寂静中不知是谁忽然道了一句:此申屠与乐正家家主决斗,申屠家却另有人上了前来,应是申屠家输了?
众人微愣,静默一瞬,心上不由默同。
申屠啸身一震,这才回得神来。
一张老脸凝肃久时,方看着乐正无殇,一字一句道:“……如此,我申屠啸认输。”
乐正家之人无不松一口气。
众江湖中人本还在思刚才群兽何以奋不顾身齐齐去护这瘦丫头……下时闻申屠啸之言,马上又议论纷纷起来。
道今日既是乐正家赢了,不知要怎么对付申屠家……
而一旁的雪地中,像是独辟了一个天地出来,那枯黄瘦小的丫头独自沉浸其中,仍旧呆抱着怀中“野狗”,一遍又一遍伸手去拢它颈上血口。
申屠啸凛冽地直立于兽血旁、大雪之中,直视乐正家之人,冷声开口:“……今日既是我申屠啸认输,你乐正家欲要如何,便直说吧!”
乐正家之人冷哼一声,相互对视一眼,而后看向乐正清音,后者却只是肃面不语地看着不远处的白衣公子。
乐正家之人微愣一瞬,又敛下了神情,而后转目望向风雪中静坐的乐正无殇,竟全部缄口未言。
申屠啸冷笑一声,看向乐正无殇道:“乐正家的意思,是要我申屠家怎样?”
朔风凛冽,呼啸在耳。
乐正无殇有些静静愣愣地望着不远处呆坐雪中的那人,此刻闻得他的话,方慢慢转过头来。
于幽幽飘洒的雪中不知沉静多久,他轻声而一字一句道:“我乐正家无他求,只要申屠前辈,将她……”他凝指轻颤着指过去,是那一个仍坐于雪中,紧紧抱着地上“野狗”不放的枯瘦丫头,“……嫁于无殇。”
一言毕,鸦雀无声。
申屠啸震道:“……你说什么?”
乐正无殇此次直视申屠啸彻冷的目光,静静回道:“乐正家所提出的要求,是要申屠家……将申屠流阐,嫁于无殇。”
申屠啸立在原地。
申屠家之人全部蒙蒙然立在原地。
众江湖中人静过之后,立时掀起轩然之波。
乐正公子提出的,竟是要娶这一个?
看起来似还未及十岁的?
申屠家之女?
众人有些呆愣地看向那骨瘦如柴、又枯黄黝黑的瘦小丫头……再看那虽是病弱,却依旧惊才风逸、翻翻一世的白衣公子……实在有些难以置信,和无法理解。
“乐正——”寂静中却闻一声暴喝,众人还未回神,便听申屠啸勃然大怒道:“你们不要欺人太甚!今日便是叫我申屠家即刻滚出梁州城老夫也绝无二话……但若妄想让老夫将独女送入你乐正家,任意欺凌……以此来羞辱我申屠家……老夫就是死也不会答应!”
众人一震,不由愣了愣……而后全部看向了那微伏于琴案之上、白衣轻瑟的年轻公子。
“输赢既定……所承必应。”乐正无殇面上苍白如雪,十指微见颤瑟,他直直望着申屠啸,只轻声道:“我乐正家与申屠家于天下人面前立誓、请归云谷端木先生之徒为证……时至今日,申屠前辈是想以死来掩饰申屠家不能信守承诺的事实么?”
申屠啸死死看着面前之人。
众人皆静,怔望雪中凌然对视的两人。
大雪纷然,冽冽幽寂。
申屠啸缓缓回头,看了周遭众人一眼,再望古木之下、始终静坐未语的云萧二人……脸色青白难抑,有些站立不稳。
众江湖中人都似有意无意地看了看他。
不知过了多久,申屠啸看一眼雪地上那瘦黄丫头……魁梧不拔的身影竟似瞬间苍老许多,退后三步,五指慢慢握紧成拳:“好……好……我申屠啸信守承诺……不日……便把老夫独女……嫁到你乐正府上!”
琴案前的白衣之人眸光微颤,全身一震。
久久,声音微微滞哑道:“无殇,谢过申屠前辈……谢过……岳父。”
一言毕,人群微愣。
有些不敢相信这两家十年一计的殊死决斗,竟是以这样一桩婚事作结?!
正思。
乐正家到底所图为何……
便见雪花漫天轻飞,白衣的人身子如弦断一般,仰面往后,直直倒了下去。
“无殇!”
“殇儿!”
雪地之中,众人看见乐正无殇极缓慢地闭上了眼。雪花轻覆其面,竟分不出雪色、面色……身上之前被琴案挡住部分的白衣,悄然间漫开朵朵红莲,衣前全部被血染彻,有血在滴。
乐正家之人全部涌了上来。
飞雪如狂。
而那枯瘦如柴的丫头,不知何时已从雪中爬起,半拖半抱着怀中“野狗”,只默不作声的,一步一步,背对众人,也背对他,安静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想哭,没有为什么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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