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正无殇醒过来的时候周身都很暖,他费力地咳了半晌,昏昏沉沉地想撑坐起身来,回过头却对上了一只喷着响鼻獠牙呲起的狼头。
神一震,后背窜过一层凛冽的骇意,乐正无殇霎时清醒了很多。
这才发现,自己栖身于一个低矮的雪窟石洞中,身下铺着厚厚的一堆干草,身子外侧是一头蜷身而卧的母狼,身子内侧便是那个瘦骨伶仃的小女孩,她埋头在他身侧,整个人蜷成一团,就如同一只小狼崽一般。
而她的身侧,确实也卧着两只小狼崽,与她一起挤成一团,紧紧挨着自己,而那体形硕大的母狼则把狼尾连着身子一蜷,将两只小狼崽连着他们两人全围在了身前,三狼两人挤成一堆,暖哄哄的。
乐正无殇方起半身,便觉胸口一冷,低头不能自主地咳了起来,一声连着一声,久不止。
好半晌缓过一口气,抬眼便对上一对硕大奇亮的眸子,如兽如星,安静地看着他,一眨不眨。
“……谢谢你出手救我。”好半晌,乐正无殇道出一句,想要对她笑笑,低头却又咳了起来。
面前的小女孩好似并不懂他的言语,看着他的小脸上分毫不曾变化过,一直安静着,一动也不动,好似有深意,又好像全无意。
一直到乐正无殇咳着咳着咳出一口黑血,眼前一黑再度昏了过去,她才眨了眨眼睛,爬起了身子。
蜷身的母狼对她轻嘶了几声,小女孩伸出干枯的小手拍了拍母狼的头,那狼便甩了甩粗长的尾巴懒懒站起了身来。
乐正无殇昏沉中只觉得周身冷了许多,那被留下的小狼崽亦然,更紧地挨到了乐正无殇身边,不停拱着还未睁眼的小脑袋。
而那小小之人出得洞来便利落地翻上了母狼之背,向着远处的山林狂奔而去。
洞外风雪如吼,乐正无殇几次醒来,都未再见那一狼一人,这雪窟石洞避风避雪,干草又厚,他身着厚厚的裘衣,虽仍觉得冷但还能忍,只是越来越觉得困乏昏蒙、四肢无力,右臂的僵硬由肩头慢慢传送到全身。
乐正无殇半昏半醒间手摸到自己的身体,虽僵硬如石却分明烫的吓人,他右臂原本冻住的伤口因受热活络,不觉间有血涌了出来,那两只小狼幼崽挨着他极近,闻到血腥味,竟本能地把头凑过来舔舐。
乐正无殇昏沉间觉到原本已如石块一般的右臂渐渐传来刺痛,轻轻淡淡的酥麻和痒痛越来越明显。
他再醒来时身侧原本挨着他的那两只小狼崽,一只僵卧在一旁一动不动,另一只好似只剩一口气,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舔舐着他右臂的伤口。
乐正无殇心头一凛,一把拎起那只僵卧不动的小狼崽,果然已全身僵硬如石,不知死去几时。
他心头一惊还未来得及多想,便骤闻狼嚎兽息,未回头一只巨大的狼爪已向他扑了过来,大张的兽口直直对着他的脖子就要一口咬下。
乐正无殇手中提着的狼崽尸体还未来得及放下,骤闻那一声愤怒至极的狼嚎可谓心神俱震。
片刻前他本能地回头看向洞口,便见那小女孩手里握着药草呆呆地僵在那里,下一瞬黑影罩面,那母狼凶猛的狼爪已顺着身体扑跃过来将他侧坐起的肩头狠狠压住,兽口大张认准他的脖子直咬而下。
“嗷——”又一声细亮的狼嚎,与之前那纯正的兽吼有些微的不同,乐正无殇危急中本能地抬起胳膊想抵开母狼的兽牙,可若真如此一来,他这一条胳膊恐怕都要给暴怒中的母狼生生撕咬下来。
一道身影急窜扑来,小小的身子极迅猛地撞上了乐正无殇身上正欲将其生吞活撕的母狼,那干瘦的小女孩丢开药草扑过来一把抱紧了母狼的头让其不能张开嘴,同时连着发出了几声极细亮的兽鸣声,不知是在震慑还是安抚暴怒发狂的母狼。
乐正无殇骇的一身冷汗,肩上被抓出五道带血的狼爪印,颈侧被兽牙压过的地方渗出了十数条血丝。他眼中脑中空白了片刻,回神过来就看见那母狼愤怒中不停地甩动头想将那干瘦的小女孩甩开。
乐正无殇眼见那母狼似逐渐被小女孩惹怒,混乱中慢慢松开了压在自己身上的爪子。乐正无殇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费力地咳了起来,咳得头晕眼花间喘息抬头,看见眼前一幕眼中禁不住一震。
那母狼松开压在他身上的爪子后竟是直接抓上抱紧自己头的小女孩,乐正无殇不过咳过数声的空隙,那原本就干瘦如柴的小女孩背上已多了十数道深长的狼爪印,陈旧的小袄被抓出一条条长窟窿,血浸着棉衣涌将出来,伴随着母狼大力甩头的动作溅了一地一壁,入眼如梅开,鲜红点点。
乐正无殇整个身子一凉。
看见她煞白的小脸上紧紧闭着眼,黝黑干瘦的身子因疼痛而紧紧蜷缩,腰侧明明挂着一把月牙形的匕首却始终未拔,任着母狼暴怒中似乎要将她撕了。
只不过是一个如此之小的小女孩儿,乐正无殇想不通她何至于做到这一步……为他?为母狼?为狼崽?
他震在原地,从未觉得如此彷徨如此迷惑过……让这母狼将他咬死又如何?三年前林中初遇他便已查清了,这稚女是申屠家之人,传闻中申屠啸老来而得放养于山野之中的申屠家嫡女……名唤申屠流阐者。
出生三年不曾开口说一句话,三年后生母病逝,其被母亲生前驯化的母狼叼离申屠本家,从此几不归家,长年穿行于深山林野间,除其父,旁人皆不能寻得。
他是性情温润的乐正家公子,可是两家世仇数百年,他却不是毫无城俯的人。是以,他从来知道这干瘦的小女孩是谁,无意伤她,却有心防她。
他年长她一十岁,弱冠之龄的病弱公子,比十岁稚龄的兽性幼女,想的终归要多。
他不知情境若颠倒,他是否也会这样不顾自己地来救她,可他知道的是,即便救,他也做不到她的毫不犹豫、毫无所想和无念无意……他是真的不懂了……
她不知道他是谁?她不知道,他们是世仇么?
当看见那母狼再一次凶猛扬爪要抓上那小小之人血肉模糊的背时,乐正无殇不知脑中哪里来的血色,他从未这样狠心过,一把靠近过去抽出小女孩腰侧的匕首就刺入了母狼脖颈中,转手一划,如正常人对待凶猛的野兽会做的那样毫不犹豫地割开了野兽的动脉,放血,杀狼。
原本绷紧扬起的狼爪措手不及,一下子砸到地上,颈部的血源源不断地流出了一地,母狼痛苦地剧烈抽搐,硕大的兽目死死看着一步外羸弱喘息的白衣公子。
看见那狼爪终于没能再抓上申屠流阐的背,乐正无殇松了一口气,踉跄地倒退几步,瘫坐在了之前那堆厚厚的干草上。
手边拱起那只还剩一口气的小狼崽,不知是不是感受到母亲的死亡,它一边虚弱地叫一边往母狼倒下的方向爬了几步,声音渐弱,动作渐小,慢慢地也一动不动了。
乐正无殇看了一眼两只死去的小狼崽,心头突然闪过一瞬间的不安,他有些怔愣地回头再去看几步外的母狼尸体,却突然感觉身上一重,肩头传来一阵剧痛。
手中沾血的匕首还未放下,本能地再度握紧,下一刻却看清扑过来愤力咬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一心想救下而为之杀狼的申屠流阐。
周身便莫名地一震,他虚弱而茫然地对上她的眼,那双硕大奇亮的眸子里分明浸着泪,如同洗过的暗夜星辰。
乐正无殇忍着痛,任她咬着,小心地不碰到她背上的伤口,而后抱住了她干枯瘦小的身子,嘶哑地开口:“为什么?你为什么伤心?为什么不高兴?它们是兽……我们是人。”他放开匕首,伸手抚她如同枯草一样的头发:“如果我不杀它……死的会是你……人当然,是救人。”
她似乎是说不出,却好似听得懂,一直不停地摇头,兽一样的双目死死看着他,眼中有泪,嘴始终没有放开。
这一刻他才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并没有因他们的互救而拉近,却似更远了……乐正无殇心底闪过一阵茫然的失落与彷徨。
血顺着他的肩头流淌往下,白衣更污,他虚弱地看着她,唇渐白,半晌后又重重咳了起来,咳过好一会,终于无力地向后倒了下去。苍白清瘦的手指无力地从她发上滑落,只这时,那小小之人才放开了咬着他不放的齿。那常年干涸枯瘦的两颊上淌出的泪痕清晰而深刻,容不得人忽视,她在洞中仰颈长嚎一声,用的是狼的方式、狼的叫声,标示着她的属性,她的认知,她的归向。
她从来,属于兽更多一些。
乐正无殇再醒过来的时候,满目白茫一片,她带着他一齐坐在一头猎豹身上,极缓慢地行走在深山大雪中。
两人都一动不动地任雪豹驮着,乐正无殇醒过来一动,便带着她一起从雪豹背上滚落了下来,乐正无殇冷得全身打颤,那满身是血是雪的小小之人则缩在滚落之处一动不动,他费力地爬近轻拍她的脸,才发现她浑身如火,整个小身子烧成一个小火球。
“流阐……”风雪中乐正无殇嘶哑地唤她的名字,看见她背上伤口的脏污和血渍,便捧起雪水融化了帮她洗尽清理,然后撕下自己的里衣帮她包扎,他做的极费力,一如三年前在那林中初遇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缓慢。
只是给她脱下衣服包扎时,乐正无殇真的看见了三年前他为她包扎的那些白衣残布,竟全部缠在她的腰间,她一直保留着。
原来三年前在那林中的初遇,不止影响了乐正无殇一个人,也让申屠流阐,认可了一个人类。
他是她在人类中遇见的第一抹善意,可是她却错信了他。他终归是人,她终归算兽,他与她终归很远。
雪窟狼穴里的杀与伤,让她把他用力推开,此生她可能不会杀他,但也再不会相信他……因为他杀了养育她七年的“母亲”。
他是人,她却不算,他永不会懂,他眼中的野兽,是她至亲的亲人。
久而,乐正无殇脑中只余一片混沌,下意识地将她滚烫的小小身子紧紧搂入怀中,那一刻天地间、风雪中,似乎只剩了他们两人,迷失于茫茫深山中,没有出路,没有方向,没有未来。
申屠流阐昏昏沉沉地醒过来,伸出小手推开乐正无殇,她小小的身子强撑着从他怀里爬出来,独自往前走。
乐正无殇立时便醒了,费力地站起来去拉她的手,却已够不到,他瘫倒在雪中半步也追不上她,昏昏沉沉地望着她走的方向。
“流阐……”他虚弱至极、早已无力,喑哑地唤一句,便再度昏迷在了风雪中。最后留在朦胧视线中的,只有那一个越来越远的小小一点,如火如烛,渐行渐远。那是曾经将他熨醒的灼热,足以融解他堆积多年蚀骨冰寒的火般温暖。
他从未如此迷惘,和贪恋过。
……
七日后的子夜,乐正无殇被雪豹驮到乐正府大门之外。此后经年,申屠流阐再不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交待了一下这对副CP的过往,下章继续回到主线小云子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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