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师父撩不动

作者:烬天翼

关中之地,梁州所在,青风山野之地的溪涧中。

云萧在冰冷的溪面上缓步踏行,乌发上萦满风雪,凌乱翻飞。

溪涧环山而下,曲径流长,蜿蜒至山脚。

云萧踏冰而行,来回数十次,次次踏湿靴袜,手足冰冷青紫。

溪涧旁一棵老树上,鬼老倒吊于树干上,来回轻飘飘地垂荡着。

“心浮气躁,脚下没分没寸,远不如当日所见机敏沉静,你小子难道只不过是一根雕不成的朽木?!是小老儿我看走眼了不成!”

云萧不言不语,依旧默不做声地踏着,直至天色暗沉,夜风穿林,才在石木草的唤声下上得岸来。

“鬼爷爷,您那轻功天下无敌,哪是一天两天学得会的,您这样迫他寒天腊月里在冰水里走,把人冻坏了后面还怎么学……”

鬼老冷哼了一声从树干上荡了下来,“我可没叫他在冰水里走,是他自己不成器,每回都要踏碎冰层,不用心不用脑,连路都不会走,我看小老儿是瞎了眼了,这小子连你的资质都不如!”

石木草忙安抚鬼老:“好了好了,我看云萧没鬼爷爷说的那么笨,定是您催急了……慢慢来就好,你俩都快随我回寨子里吃饭吧,今天尹三叔做了羊蹄子,寨子里的兄弟们都等着呢,可香了!”

鬼老哼声不断,率先几步甩手去了:“什么好苗子,瞎了我老头子的眼还想传给你这身轻功,我看你小子这辈子都学不会!”

石木草待得鬼老走远,忙拿了怀里的兽皮小暖袋塞到云萧手里:“你呀莫把鬼爷爷的话放在心上,学功夫的事儿不急,慢慢来就好,现下快随我回去吃饭吧!”

云萧抱着小暖袋,面上淡然而温和,抬头对她笑了笑,点下了头:“好。”

“晚些时候四叔那儿还要叫你过去帮把手,他最近在做个赶牛用的木犊子,嫌我们笨手笨脚,说也就你心细,能帮得上忙……还有我爹那儿,不知道这回又装了什么来吓你,邀你戌时到前排院子里去,我看你还是别理他了……三叔那儿上回你说的草药他跑到隔壁山头上找来了,种在萝卜地旁真的就没小虫子去啃萝卜子了……”

石木草走在前面絮絮叨叨地说着,边说边数落,云萧慢行于后,看着满天飘雪,忍不住伸出青白冻紫的手接住了一片雪花,而后轻轻合拢。

只是手指早已僵麻不甚灵活,雪花被寒风带起,轻意地便从他指间滑了出去,慢慢徜徉于风雪中,远冷不近。

云萧看着它转瞬飘远,心头一刹那凝窒,一刹那释然,而后终究回转过身,朝着石木草所行的山林深处,寨中灯火,慢行跟上。

雪止风息,腊月长天,石炕灯火。

云萧便这样在青风寨中住了下来。

云门子弟素有训戒,于云门内所习不得授于云门外之人,石木花自然不会将亲女送在青阳子、尹莫离门下,故而将她收归了自己门下,所以石木草习了伪物匿形之术。但她本身资质差强,也无意跟从青阳子、尹莫离学习。再多,也是央了幽灵鬼老跟他学些轻功。故云萧此来实是机缘巧合。

青阳子于云门所学为机括术,见云萧心细,又是云门本宗弟子,且为人处事皆细致周全,唤其帮忙也从不推辞,便俨然将其也看作了衣钵传人,也不管后者是不是想学。

性情更为自大和不以为意的尹莫离则更不用说,每每一见云萧得空,便将其拉到自己住处,私相授受。一向和尹莫离争锋相对、寸步不让的石木花又如何肯答应,有样学样,两人一来一往地闹腾,片刻也不让云萧空闲。

长年一身青衫的少年虽苦于各方教习硬授,却也有感于师叔祖们的好意,即便无心要学,也都一五一十地将几人所教记在了心上。他在端木教化下本性谦和,三人又都是云门之长,虽日益亲近,却也未忘过长幼之序。

云萧日日要去鬼老处经受百般刁难,之后跟从青阳子制这制那,之后在野地里种花种菜种草药,之后去寨中前院寻不知是何模样的石木花。往往亥时之际才能得空闲,之后还要喂养一番一直放在自己身边的冰血天蚕,这之后,才能安坐于自己的石屋小榻上,运行心中所记的两套心法。

来日,便又是一个轮回。

长时下来,寨中兄弟姐妹不由得佩服起这温和少年,性子之好,真是当世少有。少年逐渐与众人都熟络起来,性子越加明朗谦和,在鬼老严词苛教下,又不免肃然谨慎。未几,已给人一番独立肃穆之感,行为处事,都极可靠妥当。

风雪依旧,四季经轮,转眼一年。

此年开春,水面的冰方融化,一群体形甚伟的黑狼冲进了寨子前院。

寨中兄弟吓得够呛,心下又想莫不是野丫头回来探看了,知道云萧与野丫头相熟,忙将其唤来应对。

青衣少年过来看见,命寨中之人退后,自己正自揣测情形,便见黑狼群最末,一蓝衣人仰躺于一匹成狼背上,被其驼着慢慢踏近过来。

人尚未至面前,一道雪白的身影先一步纵跃而来,竟将云萧扑在了地上。

湿濡的舌头舔得满脸都是口水。云萧费力偏头睁眼一看,纵白死死趴在自己身上不停摇着雪白的长尾。

此时蓝衣人自黑狼背上一跃而起,望着地上的一狼一人笑道:“你便是这小家伙的主人?看它如此高兴,也不枉我千里迢迢带它过来寻你。”

寨中兄弟正看得好玩,便见少年强自从地上爬了起来,不顾两只粗壮的爪子仍吊在他身上的白狼,浅笑着向蓝衣人回道:“这确实是往年一直跟随我身边的一匹白狼,名唤……”

“名唤纵白,我是知道的。”那蓝衣男子朗然笑道:“我听得懂狼语,这才能带它来这关中,你这只白狼可真是傲气,我问了它一路它才不情不愿地跟我说了这名字,远没有小兄弟你看起来可亲可爱呀。”

云萧微震,抱拳谦声:“多谢这位大哥一路照看纵白,感激不尽……阁下竟能听懂狼语,实在叫云萧佩服。”

那人凝眉而笑,语声温朗:“我这可不算什么,我有个小侄女,自小便能听懂兽语,豺狼虎豹无一例外,那才是真正的百兽之主啊。”

云萧心下当即想到一人,望向正欲伸手逗弄白狼的蓝衣男子,温声问:“阁下所说的,可是申屠家大小姐申屠流阐?”

蓝衣男子收手望向他:“你知道我小侄女?听说她一年前嫁了人,嫁的还是乐正无殇,我因而回来看看他俩。”他望着云萧一笑,这时才道:“你竟知流阐懂百兽之语,是否也是她亲近之人?我名唤申屠烬,正是申屠家主幼弟,流阐的小叔父。”

云萧也笑了笑:“我和乐正公子及流阐是朋友。”

“好好好……那小丫头终于知道交几个‘人朋友’了,这样我在外面游历也能更放心些。”申屠烬拢了拢纵白颀长的毛,微笑道:“与狼亲近者则与我亲近,我对你与纵白甚有好感。难得你还和小流阐相识,想来真是缘分。”他言罢又道:“此番把它送到这里,我这就去申屠乐正家看看我那不长肉的小侄女了。云萧是吧,我可记住你俩了,希望后会有期。”

因自己与狼亲近便如此直言相待,云萧心下莞尔,一面高兴纵白到来,一面也是对申屠烬好感颇多,便也诚然笑道:“云萧谢过申屠大哥,后会有期。”

那人复又纵身躺到那匹壮硕的黑狼背上,犹不忘与纵白挤眉弄眼,而后霍然一笑,挥手领狼群而去。

云萧回头亦忍不住抚了抚纵白的头,目中一瞬恍然,而后嘴角微微露出笑意。“师父终于允你出谷了。”

纵白委屈的嗷呜了两声,似不满一年多的分别及管教,拿着雪白的毛发使劲在云萧腿边蹭蹭。

肃穆谦然的少年轻轻拍了拍它的头,而后抬头望向西南方向,莫名地微垂了眼帘。

“三公子,鬼老先生唤公子过去呢。”寨中一位弟兄向青衫少年和声道。语气中多见推崇亲近。

少年微微点头,缓步往寨中深处行去,纵白乖顺地跟在他身旁,一身雪白,清辉流转,英飒不可方物。

时如风逝,又一年后。

清晨的露水摇曳在翠色的枝叶边缘,映射出淡淡的晨曦微光,斑斓的光线散射在浓墨重绿的林中,一片深郁幽然。

云萧端坐于林中一株参天的老树之顶,晨时的日光清清淡淡地映照在周身,吐纳过后,盘坐的腿下,蓬松交错的树顶细枝在林风中轻轻荡了荡,拂落下几片半黄的枯叶。

运息毕,云萧睁开眼来。入目所及,山林溪地,远远近近的黛色青霜跃入眼帘,一片翠郁。

以他所坐树顶的高处和角度,正可观得木石相掩的那一方古寨中丝丝缕缕飘散开来的炊烟。

云萧看了一眼如往日般宁静朴实的小寨,便转目逡巡起小寨四周的境况,观得无事,便收目回来。摊开一向随身的那册《玄诀阵书》,便安坐于此一片青葱绿色绵延开来的树顶,静静地看了起来。

远处山青林郁,雾霭轻薄。

晨风拂落间不知过了多久,他微蹙着眉轻抬了头来,微喃道:“但凡阵法,皆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以通八风,与此相对,地有乾南、坤北、离东、坎西、震东北、兑东南、巽西南、艮西北八方,以应八卦。”似有所不解,云萧微凝眉,“这九宫天一阵,八方不落,已占尽八卦之利,阵式极强,又为何还要多出一宫?”转而又想道:“多出来这一宫……若起手布阵,又能置于何种方位才能有利无害,不损八卦之威?”手中阵书轻合,他静望远处山雾,正自深思,便听底下传来木翼振翅之声。

手掌习惯性地伸出,白如凝雪的五指在拂晓清光映照下清美如玉、温润修长。一只木制的小小飞蚕随即飞近,稳稳地停落在了他掌心。

云萧伸指从小蚕鼓鼓的腹中抽出一根小竹条,方才还栩栩如生的木蚕马上便如垒木般散了架,变作一堆零乱的小木楔铺散在了云萧掌心。云萧却似习以为常,只凝神看着手中竹条上的字,看罢面色便一震,一转手将掌心的木楔收拢靠近,另一手熟练地穿插轻捏,而后复又将竹条往其腹下一穿,不过一瞬一只栩栩如生的小蚕便又现了云萧掌中。

“纵白,回去了。”云萧说话同时轻托小蚕的手往前微一振,那小小木蚕便又展翅飞了起来,依原路返回。而树下不远,正自顾追玩山间虫兽的纵白听见唤声,便懒懒回返了树下,仰头看着数十丈外,高参古树之顶的青衫少年。

少年自盘坐的树顶一跃而起,脚足方落稳,便提气向前纵去,脚踩万木之顶,如轻风拂过,翩然向远处飘去,身形如山间灵魅,徜徉于一片翠绿之上。

脚下林中,纵白拔足狂奔,远远跟随,追着上方一抹若有若无的天青色,向山腰石阵中青风寨而回。

经年山色,时水流长。此为天隆八年,云萧十六岁。

作者有话要说:坐等小云子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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