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疏影缓缓转身,看向了北面出口处,满面怆白跌坐在地的蓝衣少女。
“玖璃……去带走小姐。”梅疏影忽然低声道了一句。
黑衣男子立时敛息凝力,而后点掠纵身,朝蓝苏婉所在驰来。
蓝苏婉呆呆地看着倾塌的石室中央。
出谷前于饮竹居窗前案上所见之字映入脑中,霍然间字字铮然。
——命中之煞,欲出于东,命属青龙,慧星当避……冲撞有难,九死一生。
天示警之勿为祸。
白衣之人微微的叹声尤在耳侧回响:“你于桌上所见,为师顾虑的并非前一句……而是那句,‘天示警之勿为祸’。此中含意,为师若插手,不但无益,反可能惹来祸端……不止于为师一人的祸端。故,师父才审慎而观,不欲插手。”
……
“师父……”眼泪骤然涌出眼眶,蓝衣少女呯的一声跌坐在地上,蓦然哽咽。“师父……?”
泪如泉涌,满心愧怍。
一袭青衣霍然闪掠而离,于她身侧擦过,落如飞叶,径直纵身冲向万千流沙落石之间。
“小哥哥!!”
爆破声又是一响,飞沙走石,四方为之一震。
支撑着半个石室的巨大青岩砸落下来,轰隆一声,整个石室之底慢慢被沙石掩埋。
沉闷的机括声“咔——”“咔——”响起,四面出口颤动不止,而后快速移动起来。
师弟?!
心下又是一痛,蓝苏婉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就要往石室中央冲去。
玖璃促然落地,伸手就去拦她。
蓝衣翩然若飞,极轻意地绕过了他,几欲冲出。
白衣红梅霍然而至,梅疏影一把拦下她:“小苏婉不能有事……”
“梅大哥放开我……”蓝衣少女骤然哭道。
璎璃松开掺扶梅疏影的手,一步上前,用力一掌斜劈在蓝苏婉颈后。
少女眼前一黑,无力地歪倒在了梅疏影怀中。
落石越来越急,铿然不绝的响声砸落在四周地上。
璎璃回头来又一块巨大青石落下,扬起一片飞沙。
“走!!”红衣女子一推几人,低头背上叶悦,纵身掠起。
梅疏影不顾伤臂抱起蓝苏婉,紧抿双唇面无表情地跟随在璎璃之后。
地面石道仍在快速向前移动。
玖璃捂着伤臂脸色苍白地护在他身侧。
日光渐近,临出石道,机括声更响。梅疏影霍然回头望了一眼。
漫漫沙石中已看不见那头的石室,只余碎石一地,铺满石道。脚下之地仍在震动不止。
蓦然心如针刺,麻木而冰冷。
好……死得好……
如果你真的死了……那真是极好……
手却颤然不止,断骨摩擦相撞,亦不知其痛。
终于天光极耀,一行人在向上的石道台阶上一跃纵出。
广陵郡郊外的林野,霍然从靠山的帘洞中钻出几个人来。
晨时的清光照耀林中,一片寒冽清新。
白衣男子迅速放下手中少女,就要折身而返。被身旁的红衣女子出手拦下。
璎璃只知他右臂骨断,并不知他功力已失。
梅疏影一时竟斗她不过,勃然大怒:“让开!”
璎璃声肃:“公子不懂阵法,再入阵宫毫无助益,且公子手臂之伤不能再耽搁……”璎璃抬手以剑鞘挡在男子面前,神色一顿,凝声道:“端木先生精通阵法且内力深厚,远非常人能比……再者云萧公子已经去助……他们会没事的。”
梅疏影气息不稳,还要强自出手,突然胸口一热一口血涌上喉来。
当时境况,几人都心知极险,如此说辞,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
袖中玉扇紧攥在手,梅疏影低垂着头,蓦然冷声喃语。
“什么都不说……兀自行为……你是生是死,又与我何干?真以为本公子在意么,不过是想看看你死没死罢了!”
嘴角蓦然涌出血。
“公子!!”双璃上前一步,白衣的人眼前一黑,终于栽倒在地。
.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那夜公输云怀抱公输雨走出雨帘阁,立身雨中,仰首望着茫茫暗夜,一时寂静。
小丫环温柔笑着拉着他们道:“我带庄主去雨少爷先前住的地宫里……那里很清静,很安详,是雨少爷喜欢的……”
公输云低头看怀里的人,悲戚的表情散开水般的柔和,他轻轻点头道:“好。”眼神空茫惘惘,一如那些年,单纯怯懦的那个小小少年,遗落岁月里,原来从未长大。
公输竞满心忧怖地紧跟在他身后。
黑衣的人抱着满身是血的紫衣男子跟随在小丫环身后,走入的是他所居云海阁的地下。那么阴暗狭隘的一个屋室,原来是他走入藏身远离他的暗道。
踏脚在冷硬潮湿长满青苔的石阶上,不明白,他这么病弱瘦削的身子,怎么能受这样阴寒湿冷的地下。
他小心呵护不愿他有一丝不适的这个人,半年来,就一直在云海阁的地下,在他咫尺却无法想象的地方么?
机括声响,厚重的石门升起,他抬头,宽阔的地宫被烛火与夜明珠的光亮环绕着,亮如白昼。
而公输云睁着眼,就那样呆怔在了石门前。
小丫环眼中有泪,笑着推他:“庄主进去……进去看看啊。”
地底流风,从地宫深处往石门这儿袭卷拂来,烛火轻轻跃动。
公输云慢慢踏入石门里,双手兀然紧紧搂住怀中男子不放,心如被箍住般窒息着,疼得那样过。
——你可知,你大哥公输雨,对你是什么感情?
公输云望着那一室一地的诗画木偶,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目色恍惚。
公输竞睁大眼震震地站在石门前,紧抿着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佑大的地宫里,入目所见到处都是公输雨写的诗,画的画,雕的木偶……
或挂、或铺、或堆。
都为同一人。
不同的神情,不同的举止,不同的衣着。
有那人在驯马,有那人在描摩,有那人在习武……或是出神,或是哭泣,或是欢笑……
墙壁、地上、柱间、桌角,满满铺了一室。
全是他——公输云。
——她让那人心甘情愿为你生,为你死;因你喜,因你悲……原本可能要相互竞争的人,却变得必会用尽自己的所有对你好,不会跟你争一分一毫,绝不会想要加害你。每日除了痴痴地等你盼你念你,再无力去多想多做什么。
抑郁,却要强作开怀;痛苦,却不得不坚韧;不能与他人道,不能显露半分,情思深藏,全化温柔……
公输云不能自控地抱着他跪倒在那一地的丹青木雕中,眼中无声氤氲。
小云……
夹杂在风声里,似乎能听到他轻轻的唤声。
低沉轻柔,满心疼眷。
公输云一手搂他在怀,一手颤抖着去捡地上一张冷薄的画纸。
画上男子风流清逸,满面温柔。细心指导着案前的少年一笔一画地描摩一行小字: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那么多年他只觉得他望向自己的眼神越来越深,像望不见底的黑洞,似能把人吸进去,从此再也出不来。
今日才懂,他眼中流动的水光和涟漪,是那样深沉噬骨的温柔,藏尽无数情思,封存着自己,困住了他。
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滴落在公输雨冷白无息的脸上,炙人而烧心的灼热。
想不明白,他那么心疼想要他好的一个人,所求的只是自己,为什么却没能给他?
明明说好……但凡是他想要的,自己都会给么?
何况,他多想和他在一起……
“云儿。”石门前霍然一道阴影,罩住了他们,也罩住了这所地宫。
公输竞往一侧退一步,有些惊异,语声仍恭:“夫人。”
小丫环回头看去,眼中空涩惘然,是不加掩饰的怨恨和冷漠。
妇人目色复杂地往里走了几步:“云儿,你怎么来了这里,快随我上去吧。”
“母亲……”公输云半跪于地,语声嘶哑。“你……都对他做了什么?”
妇人神色未变,抿了抿唇道:“是老爷的意思,把他关在这里……”
“情人蛊。”公输云兀地打断了她。
“我是你的母亲,不会做害你的事。”
公输云咬着牙不住地点头:“是啊……所以我才不敢相信……我小心护着爱着舍不得他受一点委屈的人,在你眼里,竟什么也不是……”
“娘都是为了你……你从小软弱,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争……娘若不帮你,你怎么斗得过公输雨?”
哭声压抑,公输云抱紧怀里的人连声笑道:“怎么斗得过?怎么斗得过?你可知所有的一切,无论他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他——”
“住口!”公输夫人蓦然冷冽道:“你说出这样的话,将公输家的声誉置于了何地?生出这样的心思,难道还觉得自己对了不成?!”
公输云安静了一瞬。
不知过了多久,他伸手抚上怀中男子冰冷的脸颊,慢慢道:“起初我并不知道我对他是什么心思,只是一心想要照顾好他……好好打理祭剑山庄,在这个他在我也在的地方……看着他、陪着他……给他所有他喜欢的,用得惯的,不挑剔的,让他过得自在,尽可能没有一点不适……我从未想过让他知道什么,也并不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仅仅……仅仅只是想对他好……”公输云仰起头来,语声轻幽:“公输家的声誉,我是对是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好好的,我便一直这样看着他,照顾他,站在他身后。我想一生都不会有人知道我的心思,我想一生就这样过去是最好。”
“可我终究是天真了……”
“他已经死了。”公输夫人脸色冷寒,拧眉道:“你该清醒了。娘就不明白,他有什么好?且还是个男子,是你同父的兄长。”
公输云满目柔和地望着公输雨,也是一字一句道:“我也不明白……他有哪里不好……能叫你们这样狠心对他?”
慢慢握紧五指,公输云回头看向站立石门前的那个妇人,突然轻声道:“你是否该告诉我,你还对他做了什么?”
公输夫人脸色微变,直直地站立着,不言不语。
“朗朗棺前有魅蓝蛇的痕迹……你马上就跟随出现在了这里……他颈上的伤是爹的明铁剑,可他胸口这一掌……掌力不如爹,带了阴寒之气。”公输云只是看着她,“我只问一句……你下手的时候……可知我有多想要他安好吗?”
“你!”一直站立公输云一侧的小丫环蓦然哭着冲向公输夫人:“是你杀了雨少爷!是你杀了雨少爷!!”举掌就向门口的妇人打去。
妇人站立未动,只待小丫环靠近时右臂微微一转。
“夫人!”公输竞蓦然唤了一声,一步上前拦住了冲过来的小丫环,用力拽到了身后,打晕在怀。“夫人,手下留情,勿要再……”
“母亲。”公输云已不再看她,回转过头轻轻将额抵在怀中之人额上:“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你是公输云的生母,我不会对你出手。”微微一笑,他续道:“可我也无法原谅你。”
公输夫人心口一紧,蓦然喝道:“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
“我知道。”满心苦涩,他抖声道:“为此你不惜杀了我爱的人。”
“你……我蓝朵雅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不清不楚无能又怯懦的儿子?!”
“不会再有了……”公输云头也不抬道:“你不会再有我这样无能的儿子了……”
言罢腰间一枚玉佩用力掷上石门机括,正是他十岁生辰时母亲亲手赠与的南疆古玉。
剔透玲珑的玉石击在冷硬的石括上,立即碎成了千万片。
“云儿!”
在玉石粉碎的脆响中,厚重石门自上而下砸落下来,公输夫人连带门外的公输竞脸色一变,骤然惊惶。
“小少爷!!”
——“哥,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最想要你无忧无虑地活着。”
——“怎么突然想要改变?是谁影响了你?”
——“因为哥哥一直以来的教导,因为……你。”
那年苗女给罢玉颜膏,轻声问他:“公子肯不肯为我留下来?”
犹自意气风发的俊朗青年看着她淡淡一笑:“我不能,因我是一庄之主,因我庄中还有需要我回去照顾的人。”
苗女语声便幽:“公子已经有心爱之人了么?”
公输云想了想,轻言一笑:“我只是有个体弱的哥哥,自小多病,所以需要我回去,打理好山庄,照顾好他。”
扬起的灰尘与碎玉零落的齑粉中,能看到公输云俯下身来,轻轻吻了吻怀中之人。
应是此生唯一一次的僭越和坦白。
嘴角点点殷血……能见他目中神色那样从容,仿佛一切都已释怀,仿佛一切均已逝去。
情思折几折,对你,半生荒唐,疯魔未醒。
是他,也是他。
一生心期付,一生心劫苦。
哭一场,累一场,疼一场。
是缘是孽,是痴心。
一只木雕被溅落的碎玉打中,从角落里弹射了出来,撞在了公输夫人脚边,紧随之“呯——”的一声,石门落地,重重合上。
门外的机括也应声而碎,散落一地。
公输夫人白着脸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满目惊直。
脚边的木雕,一棵老树枝繁叶茂,树下青草茵茵,一匹黑马轻轻甩尾,侧首看着躺卧在青草丛中的人。
两个身形颀然的男子相对而卧,侧躺在树下,四目相对,言笑宴宴,一人一手轻枕臂下,另一手交握一起,十指相扣。
公输竞慢慢捡起那个木雕,手指抖得无法抑制。
老树之下,右侧男子眉眼温柔,笑而不语,发丝拂乱,风流倜傥。
左侧男子目中微肃,眉间轻皱,五官英挺,薄唇紧抿。
纵然情相负,至死终相卧。
云雨落,风静散。
已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祭剑山庄的事基本了结了,下章开始第三卷的故事。师徒戏份会成为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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