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一墨一蓝两道身影已纵马奔临城下。
蓝衣翩跹,远望如蝶,身形绰约,秀婉清丽以极,那马上少女长吁一声停在城门前,仰首便道:“几位差爷,可否开门让我们进去?”
“这……”当值的守卫回头看记室、录事两位太守从官。
录事元飞想也不想回道:“卯时都未到,这么早进城纵马扰民……”
话未说完被元益一把推开。“是墨先生!”
元飞抬头,面上有惑:“什么墨先生?”
“开城门!”元益一挥手已命守卫打开城门,同时快步走下楼墙向城门口行去,口中快速道:“救过我们和大人性命的墨然墨先生!你这记性,还当录事!”
元飞还愣在原地。
元益回头骂咧道:“毒堡逆乱的时候!”
“啊!”元飞眼中一亮,终于叫了一声:“是墨然先生么?!”
“是先生!”
元飞立时也快步行下城楼。
城门一开,蓝衣少女与墨色长衣的男子纵马而入。
元益、元飞领一众守卫立身城门一侧,鞠躬便拜:“见过墨先生!”
马上男子闻声回首,雪色的纶巾束发而垂,在晨风中飘摇扬起,如流云飞絮。
众人抬头来便见长发轻散随风,男子神情清隽柔和,眉稍眼角堆起浅浅的褶皱,眼神温润,莹莹如玉。
一如记忆中那个以身试毒、与清云宗主端木先生合力,于毒堡一役中救下数千将士性命的云门毒宗、森云宗主墨先生。
元飞、元益看罢,忍不住又躬身拜了一拜。
身上墨色长衣绣有大片流云,那应是已过而立之年的中年男子面容十分俊雅,回望两人微微一笑,神情温柔,而后便一点头,扬起缰绳纵马疾驰而去。
两人望之唏嘘。
元飞道:“真是墨然先生……”
元益不禁喃声:“我听闻江湖上的消息,墨先生长年于森云宗内浸淫毒理,险少出门……何人何事能惊动了他?”想到什么,当即便道:“莫不是与公输家近日寻人之事有何联系?”
“又不见端木先生,墨先生亲自来徐州是为何事?”元飞随口一问。
又不见端木先生……
元益听罢霍然一惊。
入城不久,蓝苏婉望向身前之人,恭声问:“大师伯,东边湖海、南面山野、西地沙沼、北域雪岭,我们当去哪里寻我师父和师弟?”
身后数十众弟子紧随而来,马上墨衣云纹的男子语声低沉道:“你师父怕冷,若身处雪山境遇最险,我们去北域雪岭。”言罢人已纵马续往北上。
蓝苏婉不敢迟疑,立时应声:“是,大师伯。”尾随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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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前太守元亓领主簿元聪、记室元益、录事元飞及众守卫官兵已立于晨雾中迎人。
仲冬十一月之初,两列骁骑着便衣相护,十数人骑马行于最前,中间一辆马车行速不慢,竟似并未带慢行队之速。
不过少许,一行人已至城门前,为首一人抬手示意。
两侧骁骑护卫全部下马,整齐跪下。
主簿元聪定睛一看,徐州刺吏章成峻竟在那前面骑马领队的十数人之列,此下正与几人一起翻身下马去到马车前。
太守元亓向前走了几步恭候着,心下霍然忐忑以极。
一州刺史竟需亲自上前为那人掀帘,马车内究竟是何人?
眼角望去,马车之左,一绿衣女子执剑骑在马上,反倒动也未动,满面寒霜,神情冷漠。
元益小声诉与太守元亓:“那绿衣女子是江湖人称‘少央冷剑’的原碧宁郡主、宣王独女叶绿叶。”
元亓有惑,轻言:“宣王已被赐死,既是原碧宁郡主现下应也只是江湖草莽而已,何以如此虚高在上?”
元益便又道了一句:“她是清云宗主端木先生大徒。”
元亓立时明了过来,未再多说什么。
晨曦日起,冷雾轻霜,朔风寒凛。
马车内的人身着官服,被小厮掺扶着下来。
城门前候着的人一看,满目惊震。
朱衣绛纱襮,皂缘白纱,衣白曲领。
朱色朝服,五等官服之首了。
掺扶那人落地的“小厮”向那人行了一礼,而后细着嗓子上前来道:“徐州刺史章成峻、广陵郡太守元亓听旨。”
这白脸小厮竟是皇上身边近侍宦官么?!
众皆跪下。
“奉皇命,以节为信,命左相文墨染加使持节,任钦差,往徐州,以其所需调动徐州州郡兵、武吏以用,以达皇命。其间因由众卿不得过多问津,一切决断均由左相裁定。众卿于旁辅之,听令行事,不得有误。”
身着朱色朝服的人于地上立起,面朝众人,宁声道:“旌节在此,众应见之。”
众人抬头看罢,皆伏首:“诺。”
脑海中隐隐约约描摩着,但觉面前之人举手投足儒雅以极,气度虽淡却雅,如细水长流,虽是中年模样,眉眼却分外清秀,隐约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语声轻幽,静静柔柔。
此人便是当朝左相文墨染?!
“迅速调动州内各郡驻兵,出而往徐州以下四地寻人。”下瞬听他开口,幽幽的语气,却冷静果决满是不容置喙。
文墨染快步走向城内,众人愣了一下后立即跟随。
“所往之地分别是东边湖海、西地沙沼、南面山野、北域雪岭。”
“领命!”
绿衣女子一跃而起凌然落地,正挡在他身前。叶绿叶直视面前之人冷声道:“请文大人将最近一支驻兵交予我,叶绿叶领之北入雪山这便去寻。”
文墨染猝然止步,细白的面上浮现出淡淡晕开的两抹绯色,他偏转过头咳了一声,轻轻点头道:“好……”
下瞬便向身后之人吩咐道:“太守元亓听令,集齐广陵郡郡内驻兵,听从叶姑娘调遣。”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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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寒冷,疼痛。
无尽的黑暗中,五识既远又近。
仿佛置身在重重枷锁中,身负千斤铁索,重得人喘不过气,睁不开眼,爬不起身。
天旋地转,身边的一切都那么飘渺而遥远。
静静躺在雪地中的人挣扎着动了动手指。
隐隐听到呼啸的风声,和夹杂在风声里、若有若无的……箫声?
心头刹那间忽然静了下来,怔愣惶然。
身体的感识慢慢醒彻,风雪的气息扑面而来。
头颈下的触感柔软而细腻,带着浅浅的温度,那样安静宁然。
他抬手,摸-到了身边的人。
手指触及细雪与狐绒夹杂在一起的冰凉与柔软,五感倏然转醒。
苍凉的箫声回响在耳侧。深幽寂静,默然决绝。
他能感受到吹-箫之人决断却空冷、幽然而寂静的内心,不断将元力化在箫声里,如无形的气浪随同起落扬抑的萧曲拂散开来。
仿佛用声音画了一个大圆,将心中牵挂惦念牢牢圈在这一个圆内,而后不言不语地守着。
是护,是责,是大义。
可是音调却是低回的。
百转千折、幽然如诉,那些扬抑不断、落如叹息的音调连成一曲……全然与吹奏者心境不符。
恍然间心下既悲又惘,苍凉疼涩。
冥冥中似对此曲再熟悉不过,阖目间默然心哀,眼角不明所以地湿了。
有一瞬间好似变作了是他在执箫而奏,青衣遥立,风卷残音。
幽然的箫声如诉,流泄如语如心殇。
整个世界骤然安静又喧嚣……
山有风兮风有音,心悦君兮君无心。
眼泪不经意间滚出眼眶,自眼角滑落。
云萧心头一疼捂着胸口醒了过来。
睁开眼的刹那看见明月如勾,安静地悬在自己上方,遥远的距离,朦胧的冷色。
风雪也是这般的不远不近,呼啸而过,却不近身。
萦耳的箫声仍旧未断。
少年睁大眼,看见青丝雪发拂面。茫茫风雪被什么隔绝在了十步之外,呼啸着,凛冽着,却感觉不到它拍打在脸上、身上的刺痛,和彻骨冷意。
有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身处何地,遇经何事。
下一刻,猛然惊醒。
夜暗风喑,冷月寒辉。
师父?!
狐帽已掀,青丝覆雪,拂动的发尾上结着细长的冰棱。女子一身白衣侧坐在雪中,将少年的头抱了放在自己双腿之上。雪色的长麾早已褪下,盖在了少年身上。
单薄的白衣在箫语元力下鼓荡翻飞,如飘舞飞凌的白蝶。几乎化在了月下、这一片飞雪之中。
十步之内,风雪不欺。
少年呆了一般伸手去拉女子的手。
血顺着嘴角源源不断地流出。女子眼眸轻阖,平静地执箫而奏,面上一片沉静。
苍白的面容映着凄冷的月光隐隐泛出寒意,少年人心疼如窒。
“师父……”哑然唤出口,云萧摸到她的手,费力地在她手背上轻轻画动。
一横一竖,又一横一竖。
想要告诉她自己已经醒了,想要让她低头看向自己。
然而女子一动不动,始终安静地望着远处黑暗,默然吹箫。
只有手指僵硬地蜷起落下,不时点动在玉箫之上。
“师父?!”云萧莫明凄然,强撑着爬起,一手撑在雪中一手抚向她的颊,眼中一热,惊痛茫然。
他霍然紧紧抱住了她。将头埋进女子颈侧,无措地哭了出来。
衣袂鼓动更烈,飒飒如风响,他能感受到女子冰凉的身体下轻轻跃动的心。
时而静,时而狂。凌乱喧嚣。
体内元力早已化作寒力冲撞经脉,何来如此强的元力化于箫声中隔绝风雪?若然强逆经脉催散寒力化成元力而用,必要经脉寸寸被寒力轧过。
便如人体内最敏感纤弱的神经承受着无尽的锥刺斧凿。
单薄纤瘦的身体那样冰冷而僵硬,少年人抱着她霍然心痛如绞。知她已然痛得麻木,连颤抖都不会了。
箫声中漾开浅浅涟漪……默然有慰,怜而悦之。
青衣的人忽然那样强烈地想要将她一生一世护在怀里。
任岁月静老,一世安然。
眼泪汹涌而出,竟难止住。他抱着她,想象世间只剩了他们两人,从此相依相偎,再难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