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眼眸轻阖,全身在寒力摧轧下覆了薄薄轻霜,长睫极细微地一颤,有细碎的冰晶从睫羽上落下。
云萧不知自己九死一生,被端木强自催元行针救了回来。
看见女子唇边涌血不断,伸手便去握女子的手无论如何也要打断她的箫声……
身后蓦然响起狂躁的咆哮。
少年人悚然一惊,回头来便见十步之外一只丰伟的雪豹不远不近地望着两人,不时跺爪吡牙,眼中森然,流转寒光。
口中一直有哈喇子顺着齿缝流下。
女子箫声未断,雪豹于十步外不得近身,狂暴地一遍遍来回踱步,数次想要强扑过来,均在踏进十步后低叫着又退回去。
闻着箫声已久,兽息分明早已凌乱,双耳有血丝渗出,但仍是不肯离去,幽寒的兽目紧紧盯着两人。
不只是风雪,师父在用箫声抵挡雪豹?!
少年人兀然醒神,面色一凛伸手就去抓脚边的麟霜剑。
雪麾从身上滑落。
掌中微一用力,右臂便如挫骨般疼。
麟霜剑闷声掉落,五指颤瑟难止,根本拿不住剑。
低头一看,左腕和右臂均已被细细包扎过,应是上了药,微微有些麻痒,颤抖热烫,同时重如千斤。
丹田空乏无力,气息急促间眼前又浮现出黑光。
青衣的人挣扎着站起,却又一次次跪倒在雪中,双膝颤然难立,毫无知觉。
纵然没有凛冽朔风,深山雪岭内,寒意依旧彻骨。
雪豹看到少年人举动,蓦然更加狂暴,一次次想要扑过来。
云萧执剑撑在雪中,挡在女子面前,努力地想要爬起身。
可是早已虚弱至极,点水之针刺渡方醒,心衰脉竭,周身何来一丝余力?
几步外的雪豹一声长啸,猛地又一次扑了过来,尖利的兽牙直直咬向雪地中的少年。
地面微微一震。女子箫声一冷,衣袂鼓动更狂。
焦躁的雪豹兀然于半空中急呜一声,重重摔回了地上。
更多的血涌出了女子唇边。
她阖目侧坐于地,面色仍然沉静,宁淡而悠远,寂静萧然。
青衣少年侧目望她一眼,突然呆呆地震在了雪中,手脚如被定住。
那样凛然决绝、坚定而静默的气质。
劲风拂起雪发,青丝乱舞,嘴角之血不断溢出滴落,染红白衣。
然面色巍然不动,是静,是淡,是无尘的雪,屹立的山……
如此坚决,又如此令人肃然起敬。
慑于其力,慑于其形,慑于其势,不敢上前一步。
这就是他的师父,这就是清云鉴传人——清云宗主端木若华。
他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个纤瘦虚弱安静的女子一般……心湖激荡,扼制不住地涌动迭起,澎湃如浪。
并不是寻常的女子。
她是为天下人所敬之的清云宗主,身负天启神示,预事、明情、知祸……能安天下、平乱世的端木先生……
夏国传承九百余年的三圣之首,清云鉴传人。
她的心,她的意志,她的思想,有一部分是与天相连的……
听天授意,指引天和、地顺、人安。
她是真正心怀天下的人,有那样一颗纯粹如雪、高如苍穹,浑然无我慈悲入圣的心。
云萧突然觉得浑身都泛出惊人的冷意。
先前那样强烈的念想顷刻间支离破碎。
是害怕,是自卑,还是无望?
心如在火上煎熬过后,放进了冰凉沁骨的寒水中,惊出冷白如霜的寒雾,缭绕不散,氲在了少年人心头。
他突然明白了她是怎样的一个存在,突然明白了他们间存在着怎样的距离,突然意识到了心底隐隐所念,是多么无望和空绝。
不可能……
是她,就绝无可能。
蓦然想起梅疏影,他突然就懂了。
……
“这个女人,一来无心,二来绝情,又自以为是,不近人息,怨恨又有什么不对!”
“我此生……肆意随性,半生风流,怡然自得,从容于世。从未有过输与败,失与嗔,更不会有求不得……如果我想它打开,它便必然能被打开。”
“可是本公子难容它被打开之后……必然而来的卑微……”
云萧悯然而恻,心下霍然冷如彻地三尺的寒冰。目中暗极而无光。
梅大哥,我知你的青玉扇中,藏着什么了……
风雪如狂,侵不近身,却化入了心。
眼中一片迷蒙,他猛然间觉得那么冷、那么冷。看不到一点光亮。
回身来,微微颤抖着把手伸向女子,他突然觉得……就这样和她死在雪中,也没什么不好。
樱纹绮艳,泪落如珠。
少年人蓦然紧紧握住了她手中玉箫,笑着,流着泪,将她手中的玉箫拍落于地。
闷闷的响声,箫语忽断,风雪瞬间侵进两人。
他看见她惊震的神色。呆呆地对着自己。
空茫的目中一片深惑,有片刻的迟疑和空洞。
……
蛊老之预,第九任清云鉴传人将陨天鉴。
其间因由,是其未能在死前收下命定的下一任清云鉴传人,便死在了其门下误收的奇血族弟子手中。
端木愣了一愣,蓦然有些恍惚。
地面再次震动,十步外的雪豹凶猛狂暴地扑了过来。
兽息凛冽。
少年人霍然倾近女子,手抚过她的眸,低头轻轻地抵住了她的额。
师父,萧儿突然什么也不想了……
和我一起死。
好不好?
一大蓬鲜血溅出,于月光下洒出凉薄的艳色。雪舞风缠,夜凄寒。
.
巴蜀以南,岭南幽林山径之上,白衣男子纵马疾驰,其速若风。
眸色极肃,幽深而凛冽。
“公子!公子!您已数日未曾休息了。再这样赶路下去,若是吐血猝死……”
玖璃话音未落前面白衣的人猛然身子一倾,向前吐出了一口血。
身后的黑衣男子面色惊白:“属下不是故意的!”
左手仓促地按在马背上,梅疏影眼前一黑,险些栽下马来。
雪鹞于空中飞来落近男子,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玖璃赶马上前急急去扶男子。
梅疏影心头蓦然一痛。
体内堆积已久的内伤悉数被牵引而出,手握缰绳一时汗如雨下,久久不能平息。
端木若华……
“公子?公子!您怎样了?!”
唇色如雪,衣上红梅染血更艳。马上的白衣人咬牙颤声:“嘴巴比本公子还毒……这样咒我……”
“属下不敢!”
断于阵宫中的右臂在毫不停歇的赶路中丝毫未愈,已不知是第几次渗出了血。
梅疏影幽然地望着前方。
一定……一定能来得及……
林风幽冷,拂衣而过。朔冬小雪,轻轻地落在白衣的人发上。
梅疏影垂眸许久,极轻声道:“如她这般的女人,如何可能顺我的意这样轻意死了……”
必是……要害本公子一辈子的。
玖璃伸出的手还未扶到他,梅疏影已一扬缰绳再次驱马疾驰。面色一肃口中同时道:“若是不敢诅咒本公子那便闭上嘴,要休息自去休息,一路在本公子身后叫唤,拖累我行得这样慢。”
玖璃愣了一下,直觉依他所诉自己似乎成了……一只狗?
回神过来便不由得欲言无词,欲哭无泪。
直着眼看着内力用尽后一路向自己借力轻功行至岭南境内、才换上快马不过两天的梅疏影,愣是无话可说。
“公子……”
梅疏影回头来睨他一眼,冷冷挑眉。“你这样看着本公子,是觉得本公子哪里说得不对么?”
玖璃正色:“属下不敢。公子说的都对,是属下内力太浅,以致能借给公子的内力实在不多,一路行来又几次内力耗尽以至公子无力可借不得不慢,故而拖累了公子……”
“闭嘴。”
“是。”
“继续赶路。”
“是。”
“再敢多嘴自己滚回惊云阁。”
“属下不敢了。”
雪鹞呆立在梅疏影肩上,歪着头一脸我什么都听不懂的傻兮兮表情。
“公子,您这样急着赶去神女教恢复内力是因为……”
“是因为本阁主身边两位护法的武功实在叫人胆怯,本公子生怕何时就性命不保了。”
玖璃听罢一呆,脸上涨了血色。
梅疏影回头来冷眼又瞪了身后的男子一眼:“你若是和雪鹞一样蠢笨这是无妨的,只是也记得和这蠢鹞子一样不会说话。”梅疏影眯眼看向肩上的雪鹞。
后者继续歪头,不时翻翻白眼,嘴边还疑有哈喇子流下。
怎一个蠢字了得。
梅疏影眉间一皱,脸一冷。十万分嫌弃地一掌拍走了鹞子。
转而极不耐烦地对玖璃道:“否则便和它一样惹人嫌恶。且是母的。”
身后男子脸涨得更红。
梅疏影转身策马,一扬缰绳向前纵去。背影悠然冷冽。
轻雪迎面,朔风已寒。
梅疏影面色虽淡然,无力的右手却始终紧紧压在心口之上,唇色越来越浅,额间冷汗涔落。
.
兽血的腥味和暖意在雪中铺陈开来,云萧只听到一声短促的轻呜,身后便没有了声响。
睁开眼,便见女子眼眸轻阖,安静地任他抵在额间,面上淡然,清冷而平和。有赴死时的沉静。
身后有脚步声越走越近,少年人却只知呆呆地看着面前女子。
眼角微微一湿。
久久,青衣的人终是怜惜地伸出手,轻轻抹去了女子嘴边流出的血。
心念所至,不知是庆幸,悲伤,还是迷惘……
想要拉着她一起死……自己原是这样恨她的么?
眸间轻轻一眨,有泪滴落在雪中。
北风谡谡,刮在少年人心头,徒留一腔喧嚣,一身无措,满目悲宁。
“喂!你怎的连头也不回,是吓傻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到今天,你剁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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