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少年看着白狼的尾巴,迟疑许久,伸出手抓住了那根毛茸柔软的白尾。
纵白任他将尾巴抓在手里,一时没有抽回。
黑衣少年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蓦然间如春日里的桃花绽开三瓣,清新无垢,娇嗔柔美。
白狼的眼里闪过熟悉的悚然之感。
下一瞬果然见他眼里盈上一点恶劣,手中突然用力,重重扯了一把自己的尾巴。
白狼极为熟悉地顺势后退了一步,然后一尾巴甩上了他的脸。
黑衣少年被它扇地有点懵:“你知道我要扯你的尾巴?”
纵白简直想翻白眼: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小时候的坏习惯倒是没有丢掉!
少年又道:“你不是能变大么?怎么又缩回了这幅模样?我手里这人是你的主人?”
见他指向手里的纸人,纵白甩着长尾一下又一下地点头。
黑衣少年见得它的动作不觉讶然,小心地将两方折纸收了起来,而后对着面前的白狼正色道:“我的名字是墨夷然却,你唤作什么?”
少年看了看面前雪白丰伟的白狼一眼,猜测道:“大白?小白?白白?”
白狼瞟了他一眼,偏开了头。
少年更认真地猜测道:“阿雪,小雪,雪儿?”
白狼一屁股坐到雪中,尾巴也懒得摇了。
少年却笑了,琉璃一样的眸中微微亮了起来,眉间面上始终阴柔郁戾的神色终于淡了一层,能感觉出少年人的青涩单纯。“你……”
霍然他和白狼都是一凛,两人各自往己方身后望了一眼。
白狼双耳一瞬间弹了起来,走出几步去听雪岭深处的风声,好似听到了唤声一般。
黑衣少年却是整个又复了之前单独一人时的默然阴郁之色,慢慢站了起来。
白狼走出已远,回头来向他轻声嗷呜了一声,便纵开四爪飞快地奔远了。
是那人叫你了么?
黑衣少年看着它奔远,低头将那方放了一狼一人折纸的袋子收入了怀中。
白雪茫茫,望之无尽。
一袭黑衣雪中拂摇,飘荡如墨色的旗帜,他转身向后,身上斗篷旋出冷戾的弧度,少年慢慢回头,看向了远处纵掠而来的一人。
不过眨眼,那人已至面前。
“你的步法好似比以前快了。”少年看着她道。
“不及影木。”女子正视少年冷漠道。语声很硬,听不出任何感情波动,一如她僵冷如负深仇的面容。“主人在前面,要见你。”
黑衣少年点了点头,神色间亦是阴郁漠然。
女子纵掠而去,少年人紧随其后,两丛黑影飘忽如黑雪。
行过少许,远远看见两列肃煞黑衣在马背上飘摇垂荡。
一人立于十数个黑衣人尽头,背对众人,安静地站在雪中仰首望着更远处的雪岭。
同是墨色的长衣飘摇在风里,衣着单薄,身形颀长,衣襟袖领处大片大片繁复的纹络不停地随着长衣在雪中鼓舞。
雪色纶巾犹如凝结起来的雪,映在黑发之上皎然无尘,和着三千青丝一起拂荡。
袭卷翻飞却又难得自由,如被束缚在风雪尽头,一生逃不开冽冽寒风;又如飘泊不定的孤羽,寻寻觅觅,却终难寻得安生之所。
于是一生颠沛流离。
于是一生孤苦冷寂。
男子静立雪中,神色极为平和,目光却寥落而深远,淡淡的悲伤蓄在眼底,孤依,苦涩,彷徨。
映在他温柔的仿佛能滴出水来的神情上,看得人心下一揪,轻轻地疼。
众人静默地候在他身后不远,神色皆肃,无人敢于上前。不论男子站了多久,都只是静默地候着。四周唯余风雪声。
女子将少年领来,身形便又一纵,竟于一片茫茫白雪中倏忽消失,再也寻觅不出。不知其踪其形。
黑衣少年站在远处看了男子一会,目色慢慢染上了忧伤。
两列黑衣人仍是静默地骑在马上无一稍动,正视四周冷面不言。
唯少年慢慢走近男子,待到极近,两声轻叹相叠,黑衣少年禁不住伸手从后抱住了他。
举止极轻,温柔隽永。“义父。”
男子任他抱了一会儿,又是低低的一声叹息。
“我已派了影主影木折往岭南取麒阳草,她们本已在去往蜀川的路上,应是最快了……”开口间男子声音嘶哑,显然是数日未曾歇息,身上亦笼罩着一层倦惫无力之色。
男子回身来抚了抚少年的发,轻柔道:“你重伤初愈,我本欲叫你好好休养一些日子,只是据闻梅疏影也去了岭南……虽不知其中因由,但此人已识了影主身份,若让他们碰上,恐怕不好相与,故而想让你和影血赶去接应。”
黑衣少年点了点头,抬头来安静地看着男子:“义父是因为还未能寻到那人,故而伤心?”
男子眼中一柔,抚在少年头上的手更见轻柔:“若是知道会被你看见,我便不伤心了。”
少年轻轻摇了摇头:“伤不伤心,又岂是义父能控制的……我只怕害义父伤心的那人,永看不到你的伤心。”
男子目光如水,轻声道:“天下间除了你,再无人能看到,她的话,更不能。”
少年又抱了抱男子,心生感触道:“义父又何必把心藏得这样深,却儿每每看见,总会心疼。”
男子低头望着他,目光深幽而柔敛,久久,语声里负上一丝歉疚:“难为你了。”言罢低头来轻轻抵了抵少年的额。
“却儿去了。”
“嗯。”
黑衣少年放开男子转身离去。
男子回首望着他,目光里若有若无的负疚轻疼。久久,见得影血跟上少年,便又回转了目光,望向了远处的深雪。
低声吩咐了一句:“与我再去寻。”
众皆低应:“是。”
.
曲折回绕不知行了多久,青衣少年终能从阵中走出,入目所见阵中瑰丽奇幻的异景陡然崩塌消散,回身不见一点异状。
立身之处竟又是一片茫茫然的飞雪。
四周一片白茫,重峦叠岭,望眼无尽。
云萧低头来为怀中女子将雪麾牢牢裹紧,又抱着她纵掠起来,直向西南。
不知纵行了多久,少年人怀中窜出一物,直扑雪地,惊得云萧收脚不及险些踩上了它圆滚的身子。
雪貂从端木麾衣中窜出在地,云萧见得它便一愣。
不过数日,这小东西竟整个肥了一圈……
可见先前饿得太过,在樱罗绝境里必是吃了又吃,吃了又吃,生怕饿死,以成如今这圆滚的模样……
雪娃儿围在少年人脚边焦急地转了一圈,嘴里发出“咯咯”的叫声,似是埋怨他又把它带入这难以寻食的雪地中,又似在提醒少年什么。
云萧不明其意,欲要再行,却又被它拦在脚前。
雪娃儿突然翻身在地打了个滚,一身白毛沾雪更白,它撑起身子努力让自己雄纠纠气昂昂地走了几个步子。
云萧面色古怪地看着它……看着它……
雪娃儿似乎没见过如此蠢笨的人类,无力地将整个身子趴到了雪中,长长的绒尾甩了甩……少年人见之一怔,似想起什么,眉间微微拧起。
“纵白!”青衣的人霍然顺着风向沉喝了一声,语声夹杂内力,送的极远。
雪娃儿喜地蹦跳起来,心里惊诧难道大白狼在他眼里就是这样一个倦惫疲懒的样子?!
少年人又唤了几声,一面唤一面抱着女子在雪中疾行。心里思忖道:若是雪娃儿方才是为提醒自己唤来纵白,那它许是感觉到了纵白的野兽之息离此不远。
果然,少年人唤过几声之后,远远看见一抹白影在雪中快速移动,离自己越来越近……确是纵白。
“照小公子说来,送你回此樱罗绝境的应是你血樱家的守护灵兽——雪天幻狼,它是你血樱家出绝境前伺养出来的药狼,食奇血族人之血可急速拉伸延展骨骼筋肉,变作两倍大小,两个时辰后恢复,性情温顺护主,极具灵性。”
不由想起樱罗绝境中时,齊逸才长老曾与自己所说。
“小公子愿留绝境自是最好,你之情与心,若流于境外,怕是难得善终……”
……
矫健丰伟的白狼奔至面前,温顺地伏在了青衣少年面前。
云萧抱紧女子纵身而上,指向雪岭西南。
纵白会意,四爪扬尘,飞奔而起。
一狼二人一貂于风雪中疾驰,风声如啸,飞雪似舞。
“十数日后你师父去了,公子若需出境知会亲友,亦要记得不可流露此番情心……斯人已逝,余念可了。”
……
少年人压低身子挡住大部分的风雪,紧紧看了一眼怀中昏迷的人。
斯人未逝,残念藏心。
他已看不清路之终途,是难得善终的惘惘,还是斯人终逝的悲疼……终不过苦雨凄风,雪虐风饕。
这一生,少年懵懂,错生情妄,失罢,得罢,寻罢,念罢,竟已成了死局。
云萧低头咬了一口自己的手腕,以血喂与女子,久久任血在风雪中凝固,掏出一片极为轻薄的面皮慢慢贴到了脸上。
“这些行头是我为小公子出境了结后事所备,樱家公子既知此情不可生,便要记得放下,如此才是幸事……否则,便是人之痛苦来源。”华发生白的男子循循善诱:“执生妄,妄生罪,罪成孽,又何苦?”
……
又何苦?
青衣的人伏首在白狼背上,一点点将脸上面皮抚平,垂目低喃的同时,紧紧抱住了怀中之人。
人之所以痛苦,在于应该放下的时候放不下,应该舍去的时候舍不得。
青衣的人凝眸一刻,低头轻轻吻去了女子唇上残留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