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谷幽院,山峦相叠远去,雪花漫漫间山雾迷蒙,远望如几笔缭草写意的水墨,隐隐绰绰,朦胧遥远。
数日后,叹月居内的人伤势见愈,下榻已无碍。
饮竹居内,云萧立身在端木榻前,恭敬地伸手与榻上的人。
端木把过他的脉,轻轻点头道:“你的体质要优于常人,醒后只短短数日,伤势便已大致无碍。”端木收回手,倚身榻上平望着眼前虚无,轻声续道:“只是内伤与左腕筋脉的伤还需留意……十数日后,应就无妨了。”
“谢师父。”青衣的人静立榻前,恭声而应。
端木回首望向他的方向,转而道:“自十月始至今日仲冬下旬,你我于徐州有失乃至回谷疗伤,月余已去。如今你伤势见好,为师也已无大碍,因而欲领你往东海郡青娥舍一踏。了结此前傅长老身死之事。”眸色微寥,端木续道:“此前我曾于傅长老灵前许下诺言,会领你至青娥舍领责请罪……师父虽知此事于你是无心之过,但关系人命,诛心有责,是故不可不记。”
云萧闻言眸色一暗,肃然道:“傅长老之死是我思虑不全,疏忽妄断,为人所用却不自知……萧儿听从师父安排,此一事后,定谨记于心。”
端木面有慰色,轻轻点了点头:“医者仁心,你出手相助本无错。只是初入江湖未思设防于人,故为人利用,为师不怪你。”
云萧抬头来目色微抑,迟疑一瞬,忍不住道:“我与师父所提那一位丐帮帮主郭小钰,其实初见时温文和善,一眼观之文静有礼,虽曾与阿悦一起盗我手中麟霜剑,但遇事从容,温言柔和,进退得宜,尤对阿悦宠护之心十分真忱,实不像是一个恶人。”
端木目色便温,抬头望向屋内屏风,和声道:“为师也并未说过她是一个恶人。”
云萧微一愣,有些怔然。
白衣的人缓缓道:“人生于世,皆有各自不同的立场,数十年的时限,便就在这个轮回里行着自己认为是对的事……她如此,我们亦是如此。孰是孰非,其实并不能知晓,只因我们皆看不到全局。”
青衣少年立在原地,忽然不知言语。
端木望向他,轻声道:“为师遵循天示,以守护夏国安宁为己任,这是为师所能认识的‘对’,但究竟如此做于泱泱史河、天下大同中是否又是过,为师也不得而知。只是我能看到的,便止于此。”
语声微见苍然,女子又道:“世人皆逃不开这百年的宿命,故而往往追寻着心中执念行事。为师顾念的,便是这家国安宁、万物生灵的性命。于我面前,能安则安,能顾则顾。”语声微顿,端木宁然道:“郭帮主虽与我所念不同,我却并不能断言她便是恶,为师便是善……因善恶之念,也是因人而异,持众人之论。可是众人所论是否便就是对,这又是一个题。”
云萧怔望于榻上女子,半晌未能言语。
肺中忽热,端木低头咳了一声,抬头来道:“你是我的弟子,势必受我影响,承我之念。你认为她是恶,其实并无错,认为她不恶,亦无错。只是她所行与你相背,这是事实。是故我们与她、多半所念不同……仅此而已。”
榻边的人不觉便跪了下来,肃声道:“师父的教诲,弟子记下了。”
端木又咳了几声,语声更缓:“你身上有伤,起来说话便是……”
青衣的人目中繁复,深望了女子一眼,目光幽然而寂静。
便如看着极远极远处的幻像,竟觉毫不真切,久久难以为言。
端木久不闻他的语声,便也静了少许,下一刻想起一事,正要出言询问,便有感少年人倾身过来,伸手将自己肩上的雪麾往上拢了拢。
端木道:“除了傅长老之事,此行也应顺道将娄舍主借予的地下阵宫钥匙归还青娥舍……陈长老虽曾为难于你,但你我出事,青娥舍与公输家都曾出力相寻。今日祭剑山庄家势不稳,青娥舍也失了傅长老这一强助……正是忧患之时,他们两家合力所建这一地下阵宫,其实于他们大有裨益,若生祸事,有固守之用。”端木沉忖道:“因而你我还是早日将阵宫钥匙归还青娥舍为妥。”
青衣少年为她系麾衣缎带的手便一顿,而后道:“师父说的是我们破阵时所用的那方玄铁罗盘?”
端木点头:“正是。”
青衣的人面有难色,只得直言道:“回师父……那方罗镜为玄铁所铸,当日于雪岭之中,因其过于沉重,弟子将它沉在了雪岭温泉中的一块青石下……并未随身带出来。”
榻上女子微一怔,面上现了几分忧色:“这样……”
云萧望着女子的神色,面上不禁有愧,自责道:“师父恕罪,弟子未思此物用途,轻易将其舍弃……”
端木摇了摇头,叹然道:“当时你负着我行于雪岭之中,已是竭力所为,怎能央求你还随身带着那方罗镜……是为师疏忽了,但凡于人,都势必舍下此物。”
云萧见她眉中忧色不减,亦忍不住凝声道:“师父可是担心其若不慎被有心之人所得,用以对付青娥舍、公输家,恐有大患?”
端木眸中便现了几分柔色,轻轻摇了摇头:“其实不然,那方罗镜之繁复,世间能看懂之人并不多;且即便是看懂了,只要陈长老稍稍改动阵宫机关所在,那方罗镜便就无用了。”
“那师父所忧为何?”
端木想了想,道:“或许是为师多虑了,那方罗镜所用铸铁为寒磁玄铁,世间少有,极不易得……我也不知为何,有些担心它被人用于它物。”
云萧闻言微微怔神,之后道:“那方罗镜之事,萧儿日后定向陈长老言明,届时若能向公输家再求得一块寒磁玄铁,萧儿可与青阳子师叔祖合力将其重塑出来。”
端木温然道:“难得你能记得清晰,想来也只能如此。”
云萧恭声而应,之后坐于榻沿望了女子许久,道:“另有,云萧此次离开青风寨去往徐州,实是受命为鬼老前辈寻这一颗冥颜珠。”青衣少年自怀中将雪色的圆珠取出,而后道:“鬼爷爷欲用此珠为太师祖保全遗体,命我三月内赶回,如今还余十日便到十二月,弟子伤势已无大碍,故想先回往青风寨复命,之后再随师父往徐州青娥舍。”
端木若华默然了一瞬,久久,轻轻点下了头:“既是如此,你便先回吧。我与鬼老前辈的赌约尚在,值此年关将近,你实应回去青风寨中……且他们与你相处已近三年,此次出而未归,应也几分挂心于你。”
云萧目色复杂地望了望女子面上神色,低声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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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
深谷小院里,飞雪幽幽,薄薄的雪色覆满屋前、檐下。
折兰居里,蓝苏婉对窗而坐,低头执针走线,午后清光在雪色映射下更见明亮,照在她手中针线布帛之上。
“二师姐。”居外突然传来云萧的唤声,蓝苏婉惊了一下,脸上一赧手忙脚乱地将腿上针线布帛抱到了床上,随手用锦被掩住。
这才出门来打开了小居的门。“师弟怎么来了?”
云萧立身居前,并未进去。望着门内的少女温然一笑,递上了一物:“二师姐,我已禀过师父,今日便动身回青风寨复命。这一团是冰血天蚕丝,是之前乐正家所赠冰血天蚕所诞。此物坚韧异常,轻薄纤细,且能验毒,是师姐惯用丝线一类,云萧觉得予师姐最妥。”
蓝苏婉愣了一下,低头看着他伸手递来的那一团红丝,抬头来怔声道:“你……你要走了?今日便出归云谷?”
云萧点了点头:“我出青风寨实是受命出门办事,如今时限在即,便应尽快赶回。”
蓝苏婉目中浮现不舍,郁然道:“是了……师父把你输在了青风寨中,你还不能归谷……”言罢陡觉失言,生怕云萧忆起往事伤怀落寞,忙道:“师弟莫要介怀,师父她……”
抬头来却见面前之人笑容清越,肃峻端然的眉眼舒展开,温然明朗,并无一分不悦:“我已不再介怀。”少年人摇了摇头,神色谦逊柔和。正然续道:“……只想早日达成鬼爷爷言及之事,回来谷中,跟随师姐们,侍奉师父。”
蓝苏婉不觉便怔了一下,似觉面前的人有些不同以往了……究竟是哪处不同,却又不得而知。
蓝苏婉见他似已放下了心中夙怨,不再怪罪师父,心下几分宽慰……却也不知为何有些怔忡。
“谢谢师弟……”蓝衣少女伸手取过少年手中的冰血天蚕丝,更觉不舍,抬头来忧伤地看着云萧:“师弟就不能多留一日么?你此去又不知何时能回……至少……至少也在年前与我们和师父一起吃个饭,明日一早再走不迟……”
“谁要走啊?”不远处一个紫衣的丫头从院落竹篱上一跃而下,几步就窜了过来:“是小云子吗??不会是二师姐吧??”
蓝苏婉眉间轻拢。
云萧回头,笑望阿紫道:“是云萧需回青风寨复命。”
阿紫一张小脸当即垮了下来:“啊??小兰兰和阿悦才跑没几天,连小云子也要走了么?”紫衣的人儿扁着嘴道:“我不要……你们一走,大师姐还没回来,一个人都没得陪我玩了……呜哇,阿紫好可怜!”
青衣的人不觉失笑,温然道:“小师姐近来不是一直有雪娃儿陪着么?就让它……”
阿紫当即气愤起来,嚷声便道:“哪儿有了!这只小貂崽子,大师伯前脚一走,后脚它就挨着二师姐蹿回了师父身边,装死装傻装萌,竟然当作不认识阿紫了!”
可怜她当着师父的面,也不能再把它怎么着……
阿紫一本正经地扯了扯云萧的衣袖,拧眉道:“小云子,阿紫有种被过河拆桥的错觉,不知道是不是阿紫的错觉……”
蓝苏婉不管紫衣丫头,抬头来只对云萧又道:“还望师弟能多留一日,晚膳时我多做些菜,就在师父居里一侧的膳厅里用,届时也请师父过来,我们四人一起吃完晚膳师弟再……”
“多做些菜?”阿紫眼中倏然一亮,嘴边疑有哈喇子流下,咽一声口水后转头便拽住了云萧的衣袖:“明天再走!明天再走嘛!虽然大师姐不在,但我们和师父都在呀!吃饭吃饭吃饭!今天吃完明天再走!”
青衣少年面露迟疑。
阿紫高高地嘟起了嘴:“我是师姐,二师姐也是师姐,小云子你最小!要听我们的!”
云萧望蓝苏婉一眼,见得她目中期许之色,不禁心软,笑着点了点头,释然道:“那便听二师姐与小师姐的,云萧明日再启程。”
蓝苏婉整个人霍然亮了起来,望着少年人婉然一笑:“嗯!我这就去备晚膳。”言罢反手阖上折兰居的门,便向院中大厨间行了去。
青衣的人亦道:“云萧去与师父说一声。”
蓝苏婉回头来笑望他应了声好,“师父许还有事交待于你,师弟可先陪着,饭时我再来唤你们。”
云萧想了想,似当真想起一事,目中便繁复了几分,转步向饮竹居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