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紫向左朝少年背影看一眼;向右朝少女背影看一眼,脑中霍然一亮,几步蹿上前缠住蓝苏婉道:“二师姐二师姐!阿紫记得去年大年夜你拿出了一种好喝的酒来,这次还有没有有没有??那个香香的甜甜的可好喝的酒~~~”
蓝苏婉被她拦在厨间门口,闻言怔声道:“你说的是桃花酿?”
阿紫嘴巴大张,哈喇子在嘴里荡漾出微光,忙不迭地点头:“就是那个!又香又甜又烫又酥!二师姐从哪儿变出来的?”
蓝苏婉见她表情夸张,禁不住抿唇一笑:“那个呀,用三月采摘的桃花阴干,白酒一壶,浸泡十五日即成,若觉不够醇厚,可封好埋在桃树下,冬来取饮,有活血润肤……唉阿紫你去哪儿?”
只眨眼间,紫衣的丫头便蹿得没了影。
饮竹居一侧的暖食小厅里,青衣的人推门进去,将厅中食桌简单擦拭了一遍,便执着火折子将角落里四个火盆子点了起来。
少年人翻了翻盆中炭块,有火从中偶然窜起。青衣少年望着眼前花火,突然扬唇浅浅一笑,温热的火光里能看到少年琉璃一样的眸子跃动着熠熠清光,像乌夜里皎然如晟的月。
“师父。”云萧立于门外扣了扣,恭声道:“二师姐让云萧与您和阿紫、二师姐一同吃过晚膳明日再离谷,萧儿应下了。”
屋内的女子咳了一声,语声温敛:“也好。”
下一刻少年人已然推门而进,手中端着药盅和小碗。
盅上袅袅冒着热气,苦涩的药味弥漫散开在寝居内。
云萧回身阖上房门,盛了汤药在碗中端至了端木榻前:“仍是师伯之前给师父配的方子,弟子加了两味麻黄、甘草,应是更苦了。”
端木眉目淡然,轻轻摇了摇头:“无妨。”
榻上之人伸手接过,正欲拿近,霍然低头又咳了几声。
手中药碗便随着女子颤动一时,碗中汤汁险些泼在榻上。
云萧及时托住了她的手。
少年人掌心的温热触及女子冰凉的手背,兀然更热。
青衣的人望着榻上之人眼神不由一深,下一刻霍然低头,伸手自女子手中将药碗端了回来。
“为免师父再咳、汤药泼洒到榻上,还是萧儿喂师父吧。”
女子倚身在榻上,咳罢抬头来,空茫的眸中多了一丝恍惚,面色苍白,无力地低应了一声。“……嗯。”
青衣的人将碗中汤药吹了吹,执小勺慢慢喂与女子,眸中柔敛。
“此前雪岭之中还有一事,萧儿未向师父提及……不知师父可有印象。”
榻上女子垂目在递过来的小勺前,突然静了下来。
少年人看着她,眉间微微蹙了:“师父记得。”
“雪岭之中,我们应是遇了什么人。”女子眼望远处,面色沉静。
云萧不得不想起那个外表无害长相圆润可爱、少年人模样的男子,及他于雪窑洞内对端木所行种种轻佻行径。
不觉唇间便抿得有些紧:“他们一行六人,于雪豹口下救下了我与师父,自称是羯族商队……其中有一人,似是师父旧识。”
端木闻言不语,面色仍旧沉静。
云萧又道:“那人……看似少年,语声却十分沧桑低沉……他知晓师父食不下荤味。”
端木霍然抬头看向了榻侧的少年人,目中有几分惑色。“萧儿?”
云萧当即一震,察觉到自己语声过于冷硬,透出显而易见的不喜与厌恶,已被榻上之人察觉。不由便负气地偏过了头,肃声道:“……此人心术不正,萧儿极为不喜。”
端木便也怔了一下,而后道:“他……原也是归云谷的弟子,你师祖所收第四徒,可算作是你们的小师叔。”
云萧不由一惊,震色道:“江湖中人曾言,师祖当年所收第四徒后来被逐出师门,便是此一人么?!”
端木颔首道:“当时我意识不清,其实只是隐约觉出像是他……后因他……离得极近,为师伸手‘看’过他的脸……确是他。”
“既已被逐,便也不再是云门弟子,更非我们的师叔。”少年人语声漠然。
端木虚无的视线中浮现几抹沉忖与清寂,亦点了头:“他姓作赫连名绮之,你等不称之为师叔也无妨……”端木想到什么,又道:“只是他生母为西羌人,如今却随羯族行事……”
“他们一行人携大量兽皮欲往中原贩卖,为首的却是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女,似有天生神力,名字好似唤作拉巴子。”
榻上女子眉间当即一蹙:“如此看来,其并非是羯族商队。”
云萧不明,目中有惑:“师父何以知晓?”
端木若华眸光微微垂散,低声道:“只因‘拉巴子’为羌语‘花的女儿’之意……这是羌族女儿的名字。”
安静了一瞬,端木寂然道:“如此便能解释地通了……赫连生为羌人,助阵羌族,方更合理。而他们有意隐瞒,只怕此行的目的也并非贩物如此简单。”
云萧肃然看着端木,过了半晌,方举勺慢慢喂了温热的药汤过去。
久久,少年人突兀地道了一句:“……师父摸了他的脸?”
端木闻言微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自然……”
榻边之人便没有再说话,一板一眼地将碗中汤药喂女子喝下。
唇抿一线,眸色淡冷而深。
端木看着他的方向,平静无绪的眸中空茫茫的,淡然而沉静,别无他物。
久久,待碗中药汤见底,少年人将药碗端离。
榻上女子转首望于少年,蓦然开口道:“你的身世……萧儿可有话与为师说?”
云萧立身桌案前,闻言放下药碗的手微一滞,玉白色的小瓷碗滑落案上撞上了一旁的药盅,发出了细微而清脆的“叮——”声。
两人都怔了一下。
青衣的人默然许久,有些茫然道:“回师父……萧儿,记不得了。”
端木眸中微微起了涟漪,明白他言下之意是虽为人指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心下却对过往毫无记忆,无法真切感受。
“你幼时的记忆,是为师所封。”
青衣的人蓦然一震,猝然回头,迎上了榻上女子空茫虚无的视线。
目有惊色。
白衣似雪,朦胧而又遥远,女子倚身榻上,面色淡然清冷,眉间几分宁然又几分沉静。
“你的身世、即便长时易容,于外行走见闻,也终难瞒住。为师曾言,倘若你知晓了什么,只需记得,你是我归云谷之人,是我端木若华之徒,其他,都且放下。”
抬头望远,女子目色安然:“彼时、今日,为师皆是此意。”
云萧空立几步之外,震然惊怃,看着女子的目中浮现错杂纷乱。
恍惚一时,少年人轻轻移开了目光。
他原想一如往日,向女子应一声是,只是怔忡一时,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连城南荣家满门被灭……萧儿原也是其中之一么?”
眸中浮现悯然,端木若华微垂目,轻颔首道:“……是。”
“当年……是师父救下了我?”
端木再一次点了头:“纵白是你南荣家守护灵兽,是它携你至了归云谷中,因此为师才能救下你。”
“师父因何……要让我忘记?”
端木转首看向他,眸光微动,似浅而深……她缓缓道:“便如当年一样。师父只望能倾一身之力,以我之法,予你一世安宁。”
云萧怔怔地望着她的眼。
那双过于纯粹,悯然而清冷的眸子,透过他,静望着一片虚无。
似在望他,又似不是。
“我原是……谁?”
“南荣枭。”端木一字一句道:“连城之主南荣绝嫡长子,你母亲名唤南荣月衣,与你父亲同是奇血族人,你原还有个弟弟,名唤南荣静。”
不知为何心下涌起无数思潮,分明什么也记不得。
青衣的人喃声问:“他们……都已死了么?”
榻上之人极轻地叹了一声,轻言道:“……应是如此。”
云萧立在原地,恍恍然地望着榻上女子,还想再问什么,蓦然有水从眼眶中滑落下来,滴落手背之上。
青衣少年愣了一下,有些仓促地背过了身去。
端木轻怔一瞬,宁声望着他的背影。
心下不禁微疼。
“萧儿,过来。”
抬手以袖拭尽面上水渍,云萧依言走近,立身在端木榻前。
端木若华抬手抚上他的脸,青衣的人愣一瞬后,于榻沿坐了下来。
微凉的手掌附在少年人脸侧,端木望着他的眼中温敛而柔和。语声十分清宁:“你幼年逢祸,痛失亲人,飘零至此,孤身一人……师父既已收下了你,便也是你的亲人,绿儿、小蓝她们亦是。”温和的眉眼静静凝在面前少年身上,端木宁然道:“只要为师还在,归云谷便是你的归处。你……勿需如此伤怀。”
少年人只是怔怔地坐于榻沿,望着面前的女子。
眸中繁复又深幽,动容又寂寥。
朦胧的视线中能看到一片清冷的白……安然,却又遗世。
恍恍惚惚,绻绻恻恻。
少年人轻轻点下了头。
屋外轻雪幽幽,一片寂静而萧然的冷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