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用过晚饭青衣的人要了水沐浴过,将脸上轻薄细致的面皮又小心地贴回脸上。
房中有女子梳妆用的镜台,应是为女房客准备的。云萧坐在镜前看了一眼镜中那张如梦似幻的脸,有感不太真实。
镜中之人修长冷逸的眉微微蹙起,薄唇微抿,眸如清月。绝美无俦的一张脸上隐隐几分倨傲,出尘离世,风华难掩。
墨玉琉璃一般的发垂落肩头,映着烛火,散开柔腻的清光。
云萧抬头来看见镜中之人睫羽尤其纤长,细密如扇,长而不卷,有如覆了一层薄雪轻霜……
面色莹白,清俊无瑕,额间瑰丽冷艳的三瓣樱花一露,立时便美得不太真切,如在画中。
青衣的人不由伸指触了触自己额间的血色花纹。
“南荣……枭?”
风吹影动,烛火煌煌。
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客倌,洗好了没?小的进去把浴盆脏水给您收拾出来。”
云萧闻言一回神,拈起洗净的面皮一点点覆上镜中那张陌生而熟悉的脸。“好了,进来吧。”
“这壶是刚沏的热茶,顺道给您送过来……”店小二推门进屋看见那青衣的年轻公子端坐在镜台前便不由得愣了一下。
云萧望着镜中那张肃峻端然的脸,方觉是自己,瞥见小二收拾期间不住地望向自己,便从镜中看了他一眼:“小二哥是有事么?”
“不不……”那店小二忙收回目光,有些讪讪道:“不曾见过哪位公子坐在镜台前这样细致地看自己的脸,所以……呸呸呸,小的说错话了,现在的姑娘家都喜欢像您这样生得端正的,所以公子您看重自己的容貌自是应该的!”
云萧闻言方意会过来,不由便生出几分尴尬,悻悻地从镜台前起身而离。
“公子您别介意,您的眼睛生的特别好看,连小的看了都挪不开眼睛,姑娘家们肯定喜欢……”
“若她看不见呢?”一言问出,青衣的人当即便一愣。
“看不见?”店小二顿了顿,而后唏嘘道:“若是看不见那便有些可惜了……怎么?公子的心上人眼睛有疾么?”
云萧僵硬地立在房中,背脊霍然挺得笔直,漠声道:“不是。”
“哦哦。”似是觉察到青衣的人神情语声有异,那店小二也不再多问,收拾完地上水渍麻利地退出了房间:“那公子您休息,小的不打扰了!”
云萧目送他走出,轻轻将门阖上,生涩的目光才慢慢垂了下来。
青衣淡色,不觉又静。
那店小二走出几步只在心里嘀咕道:今儿早上我夸楼上那公子模样生的俊,那人也问了句若她看不见呢?怎么这年头盲女如此之多?还尤为惹人爱?
夜间。
云萧睡下已久,霍然觉得心神一震,隐约听见一阵笛声从四面八方飘散入耳。
脑中兀然一重,呼吸忽乱,血液不受控制地炙热起来。
这个笛声!这个笛声!
眼睛霍然睁开,竟泛着一丝血光。
这个笛声!
本能地,下意识地,潜意识里,厌恶,愤怒,憎恨。
青衣的人一把抓住麟霜剑,“嘭”的一声从窗户跃了出去。
月下积雪,波光粼粼,倒映着岸边翻飞鼓荡的一袭长衣。
笛横于唇侧,十指轻轻起落,神态柔和,笛声诡厉。
一袭素衣之人不紧不慢地行至他身后。
“你来的有些迟。”岸边之人停了停手中笛音。
素衣之人望了一眼他手中玉笛,神情虽恭敬,语气却是不紧不慢:“主人等的,好似也并非小钰一人。”
岸边之人又吹了几声笛,而后不急不徐道:“我且问你,南荣家若还有余孽,如何处置。”
“还有?”郭小钰看了一眼岸边之人,见他神情无异,便淡淡回道:“斩草除根,养虎遗患。自然是杀。”
岸边之人便轻轻放下了手中玉笛。“云萧是南荣家遗孤,被师妹封住了入谷前的记忆。”
郭小钰站在岸边之人身后,看着他身上繁复的云纹在夜风下随着黑衣飘摇轻曳。安静了一瞬,而后道:“此子年纪尚小,已心思细谨,且精于岐黄,轻功极好,此下武功便能与武榜第十的阿悦打成平手,且端木若华授他点水针法之余,也传了他终无剑法。”
岸边之人的语气有些麻木:“终无剑法么……”微微抬首,静望湖中水光,他轻声问:“所以你的意思……”
“奇血之后,非是常人,此子来日必成大患。”
“杀?”
郭小钰淡淡道:“这便随主人了。”
岸边之人点了点头:“他现下便就在你我所在的客栈中。”
“所以主人等我是假,等他是真;命我布下的奇石尸阵,也是对付他的?”
岸边之人目中沉忖:“如果杀了他,以师妹的性子会静一时,但却势必追查到底,最后,能知是我所为。”
“主人是不想与端木先生有这样的一日是么。”
岸边之人低头看着手中玉笛,又附于唇侧奏了几声。
片刻后回头看着郭小钰道:“我便以‘尸舞笛音’为引,来看看他是否还能记起当年血洗连城之景,今夜他若闻笛而来,即是记忆被封脑中也对此笛声有感……”
郭小钰笑了笑,不紧不慢地续上:“若有感,便会寻来此地,必经过我布下的奇石尸阵,不死也残;若无感,主人不欲与端木先生有此嫌隙,便打算放过此子。”
岸边之人便也点了点头。“是这样……此事了罢,便是正事了。”
郭小钰微微一笑,道:“墓蔹花一事后,梅疏影势必推测出影网真正的主人是谁。”
墨然点了点头,轻抚手中玉笛道:“嗯。所以他和惊云阁,都已留不得。”
……
客栈后方,离数里外的青草池塘越来越近,枯枝野林,积雪寒石。
跃步无声,青衣的人持剑飞速纵掠,急怒狂凛,无言愤然,身上的血越来越炙越来越热,如沸腾般烧灭一切意识,本能地厌、恨、憎,眼神越来越冷,在那断续阴诡的笛音里化作失去理智的狂躁和暴戾。
这个笛音!
一定要……毁了这个笛音!!
“嗖——”突然一道风声贴着少年的脸擦过,一瞬间似听到飞刃自鬓边驰过。
耳际几根青丝飘然而落,云萧心头一震,猝不及防地止步。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一道清越飒爽的公子之声悠然飘来,云萧抬头,望见一袭檀色长衣垂摆从树梢间挂了下来,夜风凉薄,吹动衣摆轻荡微扬,安然恣意。
“方才当真是风?”青衣的人抬头看着树上倚干而憩的人影,肃面问道。
夜暗有云,挡住了部分月光,那人掩在重林枯枝之后,模糊间能看到隐隐绰绰的身影。背靠树干,手中提壶,有酒香飘散吹来。
“当然是风,不是风还能是什么?话说相逢即是有缘,公子你的声音这样好听,不如一起饮一杯?”
云萧有些怔然地立在原地,脑海中的昏沉和热意经方才一惊,都似散了不少。他执剑望了一眼笛音吹奏的方向,心上似有一结,转身还想赶去一看。
“别过去了。”树上之人随手扔下一个喝光的酒壶,打着酒嗝道:“再往前行的乱石堆不自然、不美、不可爱,不值当公子去,你不若留下与我一起喝酒了?”
云萧不由得驻步又望向了树上之人。“阁下……是何意?”
听到一声豪放的灌酒声,那人随即笑道:“在下喜欢公子的声音,想多听一听……似乎,还有几分耳熟?”
云萧在树下听到上方之人拍脑袋的声音:“今晚喝多了,公子这么美的声音我竟一时想不起来了,真是不该……”
远处晃过一盏灯,云萧回首听见了隐约的唤声。
青衣的人似想起什么,当即肃淡道:“我并不曾听过阁下的声音,你应是记错人了。”言罢执剑转身,快步向来时路行去。
“我并不曾听过阁下的声音,你应是记错人了?”树上之人喃了一遍云萧所说的话,迷蒙的眼中一片醉色。
不是呀,好似真的听过……这个声音。
青衣少年行出不远,恍然似听见自己的声音又在耳边回响了一遍,神色有些怔愣,只当幻听。
行至客栈中,果然那店小二四处在寻自己。
“公子可找着您了,还以为您……嘿嘿,我们掌柜的回来了,您要的马就在前面马厩里。公子您今夜还赶路么?”那小二哥提着灯笼站在云萧面前灿笑道:“小的现在就领您过去牵马?”
回首望了一眼远处,那阴诡怪异的笛音仍在断断续续地飘来,青衣的人目中却已不复狂态,更多的是恍惚和怔忡,云萧迟疑一刻,思及余下不过四日便至十二月,敛神颔首道:“嗯,牵马。”
“好嘞!您随我来!”
……
郭小钰望了一眼远处天际的鱼肚白,温文道:“他没有来,主人应是高兴的。”
岸边之人不语,转步而回。
“把影人从奇石尸阵旁召回,我与他先去洛阳,你与影木按计划行事。”
郭小钰平静地望着水面:“主人是想亲自去会娄林么?”
“惊云阁之事了结后,需通过娄林与叶齐接触。”岸边之人收起手中玉笛,黑衣长袖,云纹流动。“叶齐此人,老谋深算,独断深沉,难以轻信旁人,我若不亲自出面,他不会上勾。”
郭小钰轻叹了一声:“你出手之后,就再无回头之路了。”
雪色纶巾于晨雾中轻轻飘起,黑衣长发,静立如画。
“我早已无回头之路了。”
言罢墨色的身影,面朝洛阳方向,大步行去。
“去年桑干北,今年桑干东。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
素色身影背对行远的人,轻声念道。“你把巫家、南荣家、惊云阁乃至整个江湖都覆了又有何意义……不过是征人的生死罢了。”
声如寒冰,墨衣之人冷厉道:“你说的不错,我们都不过是‘征人’,只是你不要忘了,没有士卒何以称将?叶家欠下的,终究也要还!”
风凛冽,人已远。
素衣之人静立晨风中,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影木。”
“在。”
“走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