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和玖璃说一声,让他把端木先生吩咐的素粥端来。”
梅疏影闻言看向璎璃:“素粥?”
端木道:“阁主毒瘴方清,应食得清淡些。”
梅疏影顿了一瞬,而后蹙了下眉:“我不饿。”
女子宁声:“是端木饿了。”
屋内之人皆一愣。
小半晌,璎璃忽而扬声:“难怪先生吩咐的是两碗素粥……”言罢一醒神,忙道:“怠慢先生了!璎璃这就去把粥盛来。”
端木若华轻轻颔首。
梅疏影忽而低声笑了起来。
房门开合一瞬,璎璃阖门而出的那瞬目中亦忍不住染上笑意。下瞬又自责道:“这般怠慢怎能还笑?实应自惭才是……”
言罢忙咳了咳,肃面而去。
梅疏影低笑半晌,望向身侧女子,想了想,又笑。
至后越加笑得轻狂肆意,毫不顾忌。
端木若华眉间微蹙,抬眸有惑:“阁主因何而笑?”
梅疏影又笑了一声,眉眼皆弯,扶在她腰间的手微一用力,将女子揽近几分,而后不急不徐道:“本阁主爱笑便笑。这便送端木宗主到桌前椅中,以待用膳可好?”
端木若华垂目不语,只是颔首。
梅疏影满面悠然浅笑,伸手取过床榻旁的长衣披上,便将女子横抱在怀,缓步走出屏风。
浴桶旁两扇沉香木雕的梅花凌寒屏风,左右相错。
屏风上花疏雪浓,梅枝傲雪,疏狂冷逸。与梅疏影随意披散在肩、绣有泼墨朱梅的雪色长衣极衬。
与他怀中所抱,女子身上清逸逶迤的白雪朱梅长裙也极衬。
同是微湿轻散的长发,男子但笑不语,女子蹙眉有嗔。
流风拂过时屋中烛火轻曳,梅疏影低眉望向怀中之人。
那一刹那,雪娃儿蜷在椅中伸长了脖子,竟似被眼前这一幕景看愣了神。
疏影离离。
梅疏影将端木若华抱至雪娃儿所在的宽椅中放下,毛绒绒的肥雪貂顺着梅疏影的手臂就爬上了男子的肩。
长尾一绕,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便睡。
端木本有意让它安睡膝上,落坐于椅中的同时伸手去抱,却感它已然离远,眨眼间缠了梅疏影的左肩安枕。
端木若华眉间更蹙,微喃声道:“雪娃儿不知为何惧于师兄,却对阁主几番亲近……”
梅疏影正侧首不悦,正欲伸手撵它下去,闻声手指顿住,冷冷挑眉:“这小东西也不喜欢墨然么?”
端木闻言抬首:“阁主何意?师兄与阁主结有仇怨?”
梅疏影目中闪过寒芒,冷冷笑了一声:“没有仇怨,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端木若华微垂目,轻言道:“师兄性情温和,从不与人为怨,阁主想是对他有所误会……”
“呵。”梅疏影不声不响地拂衣而坐,一指重重敲在了面前的红木圆桌之上。他冷然道:“端木若华,你因何这般信他?”
端木一怔。
“本公子言辞不善,向来不值得你信是么?”
女子又怔:“端木并无此意。”
“那我便告诉你。”梅疏影眉间一拧,骤然冷道:“墨然与我,你只能信一个!”
端木若华宁声。
梅疏影见她不语,面上陡然升了一股戾气,突然拂衣而起,负手冷立。
不知过了多久,他道:“你若信我,便防着他……”
端木若华不由微震。
然仍是不语。
梅疏影垂目亦静了半晌,面色冰冷凉薄。“当年的南荣家灭门案,乐正无殇、申屠啸、公输明、青娥舍傅老、神女教诗圣姑,还有你师兄墨然,皆有一月行踪不明。我从诗映雪那里得来的线索,是一支残损的箭矢,已证实是毒堡虞家的血□□。”
端木闻言而肃,凝声:“阁主原是为了此案前往岭南之地,致身染毒瘴……”
梅疏影蓦然一静,轻抿唇,不语。
“阁主可是知了云萧身世?”
梅疏影背对她,点了头。
“端木代幺徒向阁主道一声谢。”
梅疏影冷淡道:“不必,我查此案也非为他。”
端木敛声道:“若为江湖公义、枉死之人……端木也应道谢,萧儿身为南荣氏后人,亦当称谢。”
梅疏影极为幽冷地哼了一声,意有所指道:“当年救他的人若非端木宗主,云萧绝活不到今日。”
端木若华转而默然。
“丐帮与郭小钰的身份你已知晓,此次墨染入狱,便是我惊云阁与影网相斗的结果。”
端木微叹了一声:“端木心下隐隐已觉,闻北堂长老也因此而殁……请阁主节哀。”
梅疏影霍然敛目,面色白了一分,睫羽轻颤。久久滞声不语。
肩头蜷卧的雪娃儿忽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语声轻寒,他复又道:“已殁的毒堡虞家、影网、连城南荣氏一案……此三者间应有牵连。”
端木若华面色微凝。
烛火晃了一晃,梅疏影缓步踱回了端木若华身侧,冷冷一拂长衣,再度落坐。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其中诸事我自会去查,你全可当做没有听过。”
端木若华转目向梅疏影落座的方向空望了一眼,而后低声道:“阁主费心了。”
顿了一顿,她又道:“且珍重。”
梅疏影面上苍白之色还未褪尽,闻言似冷还悠地瞥了她一眼,只道:“最后这三字是宗主在忧我安危么?”
端木若华眉间淡漠,却是微微颔首而应:“是。”
梅疏影兀地一愣。
侧目望她,一时忘言。
下时门扉轻响,双璃扣门而至。
梅疏影恍然敛了目光。
玖璃将粥盅端来放至在两人面前的圆桌上,其下有炭火温烤,长时温热不会转凉。
璎璃摆下两只白瓷小碗盛出两碗素粥端至了端木若华与梅疏影面前。“公子、端木先生,请用。”
梅疏影伸手取过小碗。
双璃知他有不喜旁人在旁观膳的习惯,退至了门外。
梅疏影尝了一口,眉间便一蹙,取过茶水漱了口。
端木若华端起小碗,举勺欲食,听闻声响一顿:“阁主不喜食粥?”
梅疏影皱了皱眉道:“舌间有些痛,似有伤,许是烫到了。”
端木若华点了点头,正举勺,下一瞬却似想起什么,神色一滞,手中之勺似不经意般滑落。
梅疏影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女子掉落下来的白瓷小勺,眉间微拧:“你是手中有伤么?”
端木还未应声,已被他拉了手掌去看。
女子神色间顿生几分异样,急欲抽回手。
梅疏影看罢无恙,便放了手。“莫非你平日吃食,都是弟子相喂,不曾自己端碗举箸?”
言罢看了一眼女子空茫的双目,梅疏影语声微敛。“倒是本公子思虑不周了。”
下一刻径自接了女子手中小碗过去,轻舀一勺喂向女子:“张口。”
端木惊得神色一怔,转面便退。
梅疏影眉间微蹙,放下碗扶住了她的肩,语声不悦道:“不是饿了么,又躲什么?”
端木若华面上浮现从未有过的异色,目光微垂,浅声道:“端木自己来便可。”
“再落了勺又如何,本公子既肯喂,你又多事什么。”
言罢轻舀一勺再度举来。
端木若华迟疑许久……终是依言食了。
不多时一碗素粥食尽,才算作罢。
梅疏影倒了茶水递于她。
端木若华伸手接过,神色讷然,久久,想起一事:“半年将过,阁主的内力数日后应能恢复了。”
梅疏影触到她指间凉意,撵了雪貂回女子膝上,闻言道:“再有十日。”
“届时亦需循序渐进,不宜用之过急,否则易伤心脉。”
“好。”
“缓三天为宜。”
“知道了。”
“端木若华……”梅疏影突然唤了她一声。而后又复沉默。
“阁主?”
梅疏影手握茶盏,久久,道:“据闻在你之前的清云宗主,皆是一生孑然,孤独终老……此为事实?”
端木闻言一怔,颔首:“是事实。”
“因何?”
端木若华默然一瞬,缓缓道:“清云鉴传人听天授意,有安天下之责,传承清云鉴者,心境需空,心绪需宁,心意需净。”
“……所以?”
“避世离尘,也便孑然。”顿了一顿,椅中女子语声十分宁和而温然,隐隐空灵:“清念无杂,心幸安宁。”
梅疏影周身一滞,忽然觉得心口隐隐刺痛,难以为继。
清念无杂……是么?
面上转瞬间有些苍白。
声音忽哑:“其实本公子心下已知。”
端木目色轻怔,抬眸望他。
“……一直都知。”梅疏影不知为何忽然笑了一声,而后飞快转首,避开了女子空茫的视线。
“今日已晚,端木宗主应回了。”毫无预兆地起身逐客,行为真可谓反复无常。
他霍而语声冷硬、微瑟,一字一顿:“宗主相救之恩,本公子记下了,日后定当偿还。”
屋内的元火熔岩灯轻轻闪烁了一下,端木若华虚无的视线中空无一物。
平视前方,静默良久。
似是觉出了梅疏影语中寒意。
白衣的人缓缓起身而立,轻揖道:“阁主既已无恙,端木便告辞了。”
梅疏影直立屋中,一动未动,冷视前方。
唇间紧抿。
似在强忍什么。
端木若华面向门外,自他身侧轻轻走过,应是缓过了半晌,气力已复,步履平稳,落步无声。
白如净雪的长裙在地上轻曳而过,从他身旁走过。
梅疏影五指紧握,指尖似是嵌进了掌中。却不自知。
心幸安宁么……
也是……
只是……
极低的一声低喃。“……真希望,从未见过你。”
端木一愣,脚步微滞。
语声有几分迟疑:“阁主?”
“璎璃,送客!”
门外的两人被梅疏影语中突然而来的怒寒之意惊住,闻声已震,推门急应:“是,公子。”
端木若华也便回转过头,续往门外而去。
不觉便叹了一声。
梅疏影唇间抿得更紧。
她道:
清念无杂,心幸安宁。
绣有点点红梅的长裙逶迤在地,发出了簌簌的轻响,如风、如絮、如尘。
淡冷轻寒。
无念无意。
屋门轻轻阖却,步声渐远。
梅疏影眼前蓦然模糊。
“好一个清念无杂,心幸安宁……又何必,明知故问?”
月映小楼,风吹影动。
白衣寒,朱梅傲。
尘湮散却,眸光碎。
作者有话要说:仓央嘉措《不相见》: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忘。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谈,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