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中女子面向叶齐,语声沉淡,平声道:“讳不避医,王爷当知此理,萧儿承我医术,看诊自有助益。”
叶齐冷冷看了青衣的人一眼,目色阴沉。
蓝苏婉把过脉后心中便一震,立在榻边一时未敢动,脑中有些昏昏然的。
五脏俱损,毒倾六腑,冗繁深重,脉相异样的沉……她这分明已是垂死之脉。
床榻一侧,云萧放在叶悦腕间的手慢慢蜷起。
指下的腕突然颤了颤,榻上的少女气息急促起来。“小……哥哥……”
屋中叶齐叶萍等人听见她的唤声尽皆一震,立时围拢到榻前。
“悦儿。”
“悦儿!”
“小妹!”
榻上的少女轻轻牵住云萧的衣袖,无意识地低喃着什么,眉间紧蹙,面容晦倦,唇色乌紫。
“小哥……哥……”
云萧禁不住握住了她微微颤动的手,回头来语声有些闷沉:“她原是中了王爷一掌,何至中如此深的毒?”
叶齐见他直视着自己,当即面似寒霜:“你这是胆敢在责问本王么?”
云萧回首,默声。面色沉抑,一言不发。
蓝苏婉看着他,半是苦半是忧半是涩地垂下了眼睛。
叶齐双目寒敛,凛冽道:“自悦儿回府接触过的婢女侍从都被关在王府水牢内,到此刻还未有人招供……但若悦儿当真出事,他们全都得死。包括亲属,一个都别想活得了!”
端木闻言抬首,望向叶齐的目中淡冷轻寒。“王爷此举,残暴不仁,累及无辜,不智至极。”
叶齐冷冷道:“端木宗主悲天悯人,不愿累及无辜,那就请好好救回小女……否则,那些贱民的命,就不是宗主能管的了。”
白衣凌寒,椅中女子忽然就冷了面色,转椅便道:“恕端木告辞。”
叶绿叶毫不犹豫地上前推过木轮椅。
“端木若华!”叶齐高声冷冽道:“今日朝堂之上若非本王开口,文墨染何以能全身而退?本王该做的已经做了。”他幽恻道:“此人情……你是还、还是不还?”
端木若华平视前方,半晌漠声道:“本宗并无救治令爱之法。”
叶齐双目微瞠,面色倏变:“连你也救不了!”
云萧面色亦是沉重。
端木背对叶齐,微微点了点头:“令爱体内之物蛊毒相杂,既非蛊又非毒,既似蛊又似毒,此两物皆非端木所长,尤其蛊物,本宗知之甚少,实非妄言。”
叶齐负于背后的手无声握紧。“……若真如你所说,世间可还有人能救她?”
“有。”白衣的人端坐静然,脑海中梅疏影的话倏然掠过。
……
墨然与我,你只能信一个。
……
“我师兄墨然,或可解此毒。”
……
你若信我,便防着他……
……
端木轻垂的目光中淡冷沉寂,无言繁复。
叶齐拧眉看着她,半晌凛声道:“你不是说蛊毒相杂么?据本王所知森云宗主墨先生只通毒理,不谙虫蛊。”
端木颔首。“如王爷所知,师兄只研毒理,应不谙虫蛊之道……但有绿儿在旁,应能助力。”
叶齐走近,似有怀疑,不知为何迟疑了一瞬。
而后立于椅侧俯视椅中女子道:“既是如此……便有劳端木宗主修书一封立即请墨然先生过来本王府上。”
端木眸光微恍,目中虚无而轻寂,静望于远处。
久久,应:“……好。”
顿了一顿,她再道:“师兄未及赶来之前,端木会以银针封脉之法为叶悦姑娘暂缓体内毒性。”
叶齐语声凛冽。“便有劳宗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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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露风寒,风吹影动。
凌王府外。
“影主。”树下暗处,影木跪于素衣女子身后,低声道:“都已备妥,该出发了。”
郭小钰目中平静,浅淡忧怔,茫茫然如当年洛阳街角、望着行人来去时的那一介孤女、乞儿……
细雪纷然,当年那个探头朝自己望来的红衣女娃儿依稀浮现眼前,便如那时一样,睁着星子般璨然的眸,凝望着自己,咧嘴笑着问她: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回家?”
……
暮春将夏,空中之气温暖湿润,树下的人周身却越来越寒瑟。
不觉便低喃出声:“天寒至此……怎不归家……”
影木轻皱眉,抬头望着身前女子俨然不动的背影:“……影主?”
风扬素袖,飘然又落。
“我能否入府?”郭小钰蓦然问道。
影木闻言一怔。
见她望着凌王府内院,心下立时一沉。“影主,端木若华就在王府内,她是盳目之人耳力过人,且凌王叶齐的武功深不可测,再者云萧此刻的轻功极可能已不在我之下,若贸然行事有功亏一篑之险。蜀地的事还等着您去部署……”
“你不是一向不愿做这些事么。”郭小钰淡声道。
影木立时滞言。
“你是因我而卷入影网,如果我死了,你就不必再听命影网。我郭家的恩,你便算替你娘还清了。”郭小钰低头来轻轻摩婆着手中一物,目光恍惚而轻怔:“能进?”
影木静一时,而后伏首道。“……可以一试。”
素衣女子点了点头。
春花烂漫,浓荫成障,夏舞飞絮如雪。
她抬头来望着云中阴月,轻声念道:“宣王落,郭将没(mo第四声),举家流北相依过;刀兵劫,生死别,千金埋骨父难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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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雪幔微动,闺房中的侍婢们忽然一齐歪倒于地。
门口守卫的叶青察觉动静,正欲推门查看,一袭翠影从远处掠过,叶青目中有疑,握紧手中的弯钺追了过去。
……
五脏□□烧疼,如沉千斤之坠,隐隐又有钻动的刺痛感在其中纾结难去,周身僵麻抑痛,喘息声滞。
郭小钰在她榻前站了少许,移近榻边坐了下来。
“阿悦。”女子伸手轻拍少女脸颊,将她自榻上扶起。“喝下这药,会好受些。”
叶悦无力地瘫靠在女子身前,被她喂着服下了一瓶浅绿色的浆露。
昏昏沉沉中只觉脏腑中的沉痛之感轻了许多,喘息声微响,叶悦哑着声音睁开了眼。“……是……小钰……?”
窗棂半开,夜风拂动珠帘,簌簌轻响。
郭小钰扶抱着她,伸手轻抚少女的头。“……是我。”
叶悦埋首半晌,语声苦涩。“你给我的毒,这样烈……小钰你……想要我死么?”
郭小钰放在她头顶的手一顿,惭然而叹。
叶悦眼眶慢慢涨红,靠在她肩头低声道:“你说过……不会骗我……永远不会……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不是么?”
叶悦牵住郭小钰的衣袖,喘息着道:“你来……是不是为了……杀我?”
郭小钰目光一疼,轻轻抚过她晦暗无光的脸颊,柔声道:“我怎么会杀你,从来不会,以后也不会。永远不会。”
“我……我已经知道了……”
叶悦冷白暗沉的小脸上隐隐滚过泪痕:“你想杀我……也是应该的……”
郭小钰极轻地拍了拍她的脸,摇头:“傻丫头,你是小钰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我不会想害你。”
“我看了……父王书房里的信……”叶悦苍白着脸看着她:“我跟四哥说撕掉了……其实我已经看过了……那信里写了……宣王叔生前身边有个将领……叫郭敬芝……他的女儿……叫郭小钰……”
郭小钰闻言垂了垂目光,敛眸道:“我是郭敬芝的女儿。”
眼泪大颗滚出,叶悦紧紧抓住她的衣袖:“你一定是知道了……你爹流放途中……是被我父王追过去杀死的……所以你……给我这样烈的毒……”
郭小钰一愣,继而全身一震,抬头来直着目光看向叶悦。
“你……说什么?”
叶悦手足无措地看着她,陡然哭得更狠了:“对不起……小钰你不要恨我……我……我父王他……”
如当头泼进一盆冷水,惊人的冷,郭小钰有一瞬间麻木地怔坐着,没有动。
许久后,目光越来越幽冷、越来越寒冽。
“不是皇上对三王余部斩草除根……是凌王……是他为了……”
叶悦哭着抱住她:“你早晚会知道的……你早晚会想杀我……你早晚会……”
“……放手。”
叶悦委屈地慢慢松开了手指:“小钰……”
郭小钰回头看着她。
久久,目中恍然闪过水光。
一句话也说不出。
叶悦看着她,眼泪扑簌簌地落下。“信里写了……父王他……是为了找一张军库图……”
眼前蓦然闪过黑芒,郭小钰低头刹那周身都冷冽了,一瞬间心痛如绞。
笑了一笑,起身便走。
行至门口,她停步一字一句道:“不在我爹这……根本不在我爹这。”
“……小钰!”
郭小钰推开门的刹那一道鞭影泛着寒光迎面击来!
“啪——”的一声,极清脆响亮的鞭声,隐约带着皮肉绽开的细微轻呲声。
血珠飞溅开,长鞭抽回的同时有血快速地从郭小钰脸颊上涌出,流淌入颈中。
“小钰!”叶悦望着郭小钰背影的双目蓦然一瞠,惨白着一张小脸翻下榻来,浑身失力地摔倒在床前横榻上。“住手……三哥住手……”
郭小钰的手还握在门扉之上,血珠溅到手背上点点鲜红,她只是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远处树间一袭翠影动了动,欲要冲来,看到郭小钰右手指式,强忍住。
素衣女子仍如往日那般,温文、安静、柔和,淡色长衣,广袖长裙。
“阿悦……”不知是水还是血,仍在她脸上流淌着。郭小钰似乎想要回头,最后却停下了。
又一道鞭影挥了过来,郭小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应该是……不欠你什么了。”
小钰!
“啪——”
叶悦挣扎着爬起身,已然泪流满面:“小钰……!”
更多的血从女子额际流下,素色衣裙染血而污,冷月下有些凄艳和冷凝。
叶萍站在叶飞身侧,面色冷峻而寒重。“你和小妹说的话我们听清了。”
叶萍的手扶在腰间九节鞭上,立于屋外廊下警惕地看着门框中的女子。“郭帮主,原来你是郭敬芝之女……”
院中风过,树影寥寥。
“既是如此,当知今日你已难走出凌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