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悦闺房。
男子敛袖坐于榻边一张红木椅中,正为床上少女把脉。
长发随散轻束,雪色纶巾垂落背上,墨衣的人低头看脉,神情宁肃。
云萧行于叶萍身后踏入房中,望见榻边之人,抱剑行礼:“云萧见过大师伯。”
墨然将叶悦手腕放回锦被中,回首点了点头。“云萧师侄不必多礼,你师父呢?”
“师父身子微有不适,已经歇下了。”青衣少年凝声一刻,又道:“不过看诊之事尤为重要,师父必不肯耽误,二师姐已去请了。”
墨然眼中浮现怜疼之色,温言道:“既已歇下,便不请了……今夜我需取毒血以研,尚不需师妹援手。”
“如此便好。”叶绿叶手执长剑而入。“见过大师伯。”
墨然眉眼温然:“是绿叶师侄。”
叶绿叶低头行了一礼,“师父今日累了,一时睡得沉,由小蓝在旁守候着还未见醒,难以过来。”行至榻前,叶绿叶续道:“不过师父早已言过霜宁郡主体内之物是为蛊毒相杂,命叶绿叶以所知蛊术全力辅助师伯化解。望能帮得上大师伯的忙。”
墨衣之人神情温润,长衣广袖垂曳榻边,举手投足皆细致温柔,闻言微笑:“师妹既已定论,有绿叶师侄在旁应足矣。”
叶绿叶肃然低头,未再多言。
叶萍、叶青二人守候榻边,不多时应墨衣之人所言全部退至了门外。
“取血、听蛊、闻毒,不宜受扰,诸位于门外守候为好。”
叶萍为首以应,独留墨然、叶绿叶二人于房内叶悦榻前。“有劳墨然先生、叶姑娘施为。”
几人方出,凌王叶齐与凌王妃先后至,获悉详情,皆立身在了门外。
叶齐抬眼看了一眼云萧,问道:“端木宗主何在?”语声不冷不热,听不出情绪。
云萧静望房门,平声回了。“家师已歇下,大师伯吩咐不必家师援手,故未再相请。”
叶齐敛目而沉,神情阴翳,闻言只是抿唇不语。
然面色极不善。
夜阑更漏,疏雨迢递,灯影幢幢。
凌王与其妃去而复回,已见初晨曙色。
青衣的人与叶萍、叶青、叶飞三人静立屋外,驻步无言。
一夜雨声绵绵,碧瓦飞檐,晨露欲滴。
叶悦房门外的长廊下青石岩净,点滴空阶。
青衣之人听见屋内二人松气而缓的声息,同时放下心神。
未待墨然二人行出,云萧转身而离。
叶萍、叶青俱回头看了他的背影一眼。
长廊雨憩,一袭青衣淡于晨雾中,幽然沉静,端肃独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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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净,曙色清泠。
西院厢房前长剑若鸣,随同青衣起落、扬散、拂转。剑身迎风清吟,迸射万道寒光,时而轻振,时而低咽,时而长啸。
端木若华卯时醒后便于榻上入定而坐,阖目间剑声在耳。
声声清冽,宛如龙吟。
端木闻之面色虽宁,心头却有惊。端坐无言,乃至辰时。
辰时一刻,白衣女子由蓝苏婉推着从房内出来,旭日清光照在两人身上,白衣如雪,蓝纱似蝶,一坐一立。
于屋前廊下驻步许久,看着青衣的人于院中练剑。
蓝苏婉但见云萧身随剑动,人影飘忽,周身气势凌厉逼人,手中长剑光影变幻如轮,一收一扬风声赫赫,其力沉厚有如千钧;但又化影成叠,人数重,剑数重,难以看清,只知剑尖过处,草木尽折。
不多时院中廊下,飞花溅雨,凝露碎珠,残叶满地。
看得蓝苏婉心惊不已,惊于其形,慑于其势,震于其力,才知自己武功已不知差了云萧几重,心下半恍半怔,一时惭,一时愧,又忧,又羡,又慕。
忽然一道剑气于麟霜剑尖射出,径直飞向椅中女子。
蓝苏婉倏然一惊。
白光如刃,自端木若华鬓边划过,椅中之人面不改色,一侧雪鬓微微扬起。
“萧儿。”白衣之人忽然唤了一声,待得院中之人凛然望来,端木若华一扬手,手腕轻转,三枚银针激射而出。
青衣的人见之立惊,迭影运之以极方堪堪避过其一;回剑横陈,第二枚银针撞在麟霜剑身之上,竟将云萧生生震退数十步。
第三针迎面飞向云萧面门,青衣的人勉力抬剑欲挡,受第二针之力影响力有未逮竟不能及,眼见寒光一点正对额心难避。
蓝苏婉脸色吓白:“云萧!”
毫厘之距,银针于云萧面门前却似被一道无形之气挡下,滞了一瞬,方破力而入。
却只这一瞬,青衣的人飞速侧首,但见残影与银针相叠,寒光紧贴额发而过,射入了云萧背后石墙中。
“师父您……!”蓝苏婉吓得不轻,回头来不免忧急慌乱。
端木若华面容沉静,神情却是淡然。只缓缓道:“萧儿可有看清。”
云萧仍自震在原地,听闻女子的话才悚然回神。一瞬间竟有骇然心惊之感。
脑中陡然闪过无数个念头,青衣的人脸色微白,踉跄着退了一步。“师父……”
本是郁结于心,难以纾解,是故以剑纾意,此时却是骤然惊醒,几分心虚,犹疑不定。
师父难道……记得?
听得青衣之人的反应,椅中女子这才微微蹙了蹙眉。语声见肃:“萧儿?”
云萧强自镇定,伏首跪在了廊下。“弟子在……”
端木若华想了想,道:“我不知你是如何得来的机缘,亦不会多加追问,只是见你似乎未能意识到,故而出手提示一二。”
云萧怔住。
端木续道:“你竟是已将终无剑第七式掌握纯熟,着实叫为师吃了一惊……内力之强,以你之龄亦属罕见。”不知是叹是慰,端木望向他的方向静了一瞬。
“方才你何以能挡下为师第三枚银针,且想一想,若能兼融并济,来日恐成武林之奇。”
云萧闻言而惊,蓝苏婉亦是惊愣,难明其意。
白衣之人却不欲再多言,转而道:“师兄既已来了,你等便随为师往叶悦姑娘住处见礼罢。”
“是,师父。”
蓝苏婉随即推过木轮椅。
青衣少年执剑起身,缓步跟随。
蓝苏婉想起什么,忽道:“对了,小蓝有事回禀师父……”
“你且说。”
蓝衣的人便道:“近来江湖消息盛传,蜀川毒堡有后人重现江湖,欲重振虞家声名,广发请帖邀武林人士前往昔日毒堡见证。”
白衣的人忽然神情一震。
“梅大哥昨日已启程前往,据闻作为武林之主的巫家乃是第一个应允前去的,因而江湖纷动,各武林门派、世家俱在赶往蜀川毒堡。欲在极暑之晦那日一同见证其虞家后人能力品行,以察毒堡是否还能复立再兴。”
椅中女子掌心一紧,牢牢握住木椅扶手,语声一凛:“阿紫呢?”
云萧、蓝苏婉闻声皆一震,不明所以地低头看向椅中女子。
端木若华神情已变,几分凛然沉肃:“萧儿立时去将阿紫带来此处。”
“是!”云萧听闻端木语气中的凛肃之意,不敢稍违,立时应声。
此时绿衣的人正行来,几步之外便扬声道:“不必了。”
叶绿叶驻步廊下,停在端木若华数步之外,肃然道:“前日夜里阿紫便已拉着叶兰赶赴蜀川。”叶绿叶自怀中将一纸信笺取出,双手递至白衣的人手中。“这是阿紫留下的书信。”
蓝苏婉低头来看,信上寥寥数字,不过几言:
师父师父阿紫去蜀川玩啦!
怕小兰兰给师父惹麻烦阿紫干脆把他带走了!
让大师姐放心阿紫一定看住他!你们没回来之前我一定不放过他!!
最最可爱的阿紫书~
端木若华轻抚纸笺罢,指尖竟有些颤然。
云萧、叶绿叶、蓝苏婉围立木轮椅侧,见之心头莫名一重。
“师父……”云萧不由地伸手轻握住了女子的手。叶绿叶、蓝苏婉心头亦沉。
白衣的人抬头来静了一刻,而后语声凝肃:“萧儿、小蓝,你们两人立时动身去往蜀川,若能于路上拦下她,便将之带回;若不能,便好生看顾好她……切不可让她冲动莽撞,与人动武。”端木神色凛然:“为师随后,亦会赶来。”
云萧与蓝苏婉一震一凛,立时低头应下:“是!师父。”
两人皆未多问,亦未多言。
云萧慢慢放开端木的手,随即转身与蓝苏婉一齐快步而离。
青衣长剑,凛肃毅然。
“蜀川毒堡,与阿紫有关。”叶绿叶推椅慢行,语声微肃地唤了一声:“师父,可是如此?”
凌王府内,云萧与蓝苏婉离后,叶绿叶正将白衣的人推往叶悦闺房。
椅中女子眉间微敛,听闻叶绿叶的话静了一刻。
默然颔首。“阿紫原名是为虞千紫……绿儿应曾听闻过。”
叶绿叶闻言倏然一震:“虞千紫!”
端木若华听闻她语气中的震惊之意,便知她确曾听闻过,垂眸一叹,语声沉忖:“你既听闻过,便知她身世可怜。毒堡有讯,她必会想前往一观……”
虞千紫……
虞千紫……
阿紫竟是虞千紫?!
“师父……她!”叶绿叶面色惊白,心跳陡然加快了几分,竟有些悚然:“她……!”
目中虚无宁远,端木静望远处,目中空茫怜疼……
久久,轻声喃道:“惊心也罢,震愕也罢,无论如何……她如今只是你们的师妹,且好生怜护。”
“弟子……明白了。”突然忆起当年关中,阿紫于乐正家受自己指责时哑声哭喊出的那一句:“我怎么知道……世间还能有人,待我有如亲母?!”
叶绿叶扶在木轮椅上的双手不禁握紧了:“弟子往后,必怜护于她。”
端木敛眸而静,轻言道:“你平日待她,也是不差的。不必苛责。”
叶绿叶垂目,略有些自责:“……是。”
作者有话要说:注:极暑之晦:农历六月月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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