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浴之后,叶绿叶取干净白衣给女子换上,端木若华坐回木轮椅中又至窗前。
叶绿叶收拾罢浴水湿衣,上前几步欲将木窗阖上。
端木若华平望前方,忽然阻道:“让它开着罢。”
叶绿叶凝眉一时,下瞬应道:“是。”
浮云蔽月,一片晦色。
久久,绿衣的人将屋中烛火吹灭,推门而出,立于屋外轻轻将门阖了。
墨然远远行来,望见,驻步轻声道:“小师妹可是睡下了?”
叶绿叶转身面向墨然,行了一礼,肃声道:“回大师伯,师父已经睡下。”
墨衣之人转面看向小楼屋内,眼神清隽而柔和。“今日多有忧碌,你师父经年身体不适,本也不宜过劳,应是累了。”
襟摆流云于风中微拂,纶巾如雪,他凝目望着阖却的木门,眼如旭月,流转清辉。
无论师兄想做的是什么,师兄都会像幼时那样,陪你护你,保你无忧,看着你平安无事,让你无病无伤。
目光温然如水,柔和而隽永。
墨然看罢房门,静默一时,转身而离。
……
犹如立身在一片满目白茫的泥沼中,无来无往,无归无去……
她束手欲行,不知因何而迟疑了。
迎面吹来的风本是清静而宁然的,此时此刻却凌然乱了一分,混在风声里,能听到隐约如诉的耳语人声:
会哭会笑才能算作人,你会吗?
你算作什么人?你既不会哭也不会笑。无血无泪,像个没有心的人。
白衣蓦然拂乱,她依旧静立于原地,白色的雾、凌乱的风,还有风中鼓舞翻飞的鬓边雪发。
四周霍然变得那样喧嚣,脚下的泥沼仿佛在隐隐陷落。
她抬目而望,于一片白茫中下意识地欲阖目,敛心敛绪,独步前行。
然而四面八方突然传来嬉声人语、哀然怮哭,她立身乱风之中,本欲一叹而过……
然而嬉声尤喜,哭声怮人,她不知为何就怔忡在了原地。
第一次,欲回首一望;
第一次,欲侧耳细听。
白雾之中,她看见山野茅舍里,素布麻衣的小女孩坐在竹榻旁伸手轻轻去推榻上的女子,哑声唤着:“娘……”
素白的小脸上满是稚嫩,眼里有早已干涸的泪。
白雾之中,她看见满身褴褛的小女孩一步步行在山径间,累倒溪石一侧,昏昏沉沉中被远处行来的墨衣少年抱起。
白雾之中,她看见饮竹居寝榻一侧,两鬓霜白的长者缓缓合上双目,曾经稚嫩的小女孩已长成少女,一身白衣漠然,直身跪在木榻一侧,恭敬叩首,一遍又一遍。
白雾之中,她看见夜半竹林,白衣少女背对来人,额发轻蜷的少年愤然离去。
白雾之中,她看见晨风微拂,墨衣男子拜别坟冢,轻拥少女入怀,许久之后,转身而离。
白雾之中,她看见彩衣飘荡,丱发少女看着白衣少女一声冷笑,飞身已远。
白雾之中,她看见长剑轻驰,被白衣少女一指弹开,绿衣女孩倒退数步,砰然于少女面前跪下。
白雾之中,她看见风卷林叶,白衣少女伸手拂开染血的车帘,将满脸是血的蓝衣女娃儿从马车中抱出。
白雾之中,她看见火光漫卷,已非少女的白衣人一掌将铁锁震断,挥练将血池中满身烂肉蛇虫的小女娃卷起,揽入怀中。
白雾之中,她听见风吹竹动,落日余晖中,药庐内满身是血的少年哑声对她说:“好。”
往事种种,零星浮现,似驻心间,又似云烟。
她欲细想其间的起伏跌宕、悲喜疼眷,然而心如湖海,止于微澜,除了浅怜轻悯不忍,竟无悲喜。
一刹那间白雾更浓,她又听见轻嗤冷笑,一字字与她道:
你算作什么人?你既不会哭也不会笑。无血无泪,像个没有心的人。
夜风从木窗拂入,隐带荷香草香,端木若华静静地躺在木榻薄衾之上,阖目已久,鬓发轻拂……
最后,仍只能一叹。
……
青衣的人静立榻侧,垂目看着榻上的人。
隐见苍白的面容上,眉间时而紧蹙时而松开,神情恍惚怔忡,竟有茫然之色。
青衣的人慢慢于榻沿坐下,察觉女子未醒,终于确信此前两次过来,自己立身于房外,师父是真的未有及时察觉到他近身。
迭影练至七重后运之都需敛息,久而久之会习惯性地收敛气息,叫人难以察觉。
之前似觉师父于他进房时有匆然之色,是故怀疑。
此时确证,却又不得不怔忤。
以师父的元力,即便自己敛息以极,也不应如此毫无防备。
云萧迟疑一刻,伸手于薄被下将女子的手执出。榻侧的雪娃儿似被惊动,迷蒙地抬起圆溜溜的大眼看向他。
青衣的人便对着它微微一笑。
霎时清风拂面,花雨扬落。
圆滚滚的雪貂儿便似看呆了一般直挺挺地倒入了榻间。
青衣的人忍不住又一笑。
雪娃儿大眼瞪得更圆,险些从榻上裁了下来,幸被青衣少年扶了上去。
云萧把着女子右手脉膊,细细看过,只觉脉相平和并无不妥……刚要放下。
指尖欲离间霍然又滞,少年脸上的笑意忽然凝滞。
.
极暑之晦后一日,即七月朔日。
是值晨时。
浮云点点,天际透白,毒堡院中渐渐洒下斑驳林影。
卯时刚过,主院正厅之中,巫山秋雨携巫家之人与诗映雪、韩冲儿、郑心舟、郑秋雁、宛亭芳及另外十数位江湖人于厅中正坐。
众人面上已无昨日幸色颓色,改之一脸郑重。
墨然缓步踏入厅中。
以巫山秋雨为首,众人立时起身相迎。“墨先生来了。”
巫山秋雨客气地将他让入厅中前首一座落座。“昨日多谢墨先生拂照我巫家子弟。”
墨衣云纹之人微露温意,浅笑之余看向她与一众巫家之人,而后温然回目,无声落座。
毒堡正厅之中,或站或坐,数十人之众。
皆是未受□□之伤、已然解毒的众江湖侠客,也都是江湖中威名不小,声名在外的人物。
群雄聚集一堂,欲共商昨日之事。
“听闻巫盟主已亲自去请端木先生?”韩冲儿与诗映雪并排坐于厅中之右,开口道。
巫山秋雨笑了笑,颔首道:“是,青娥舍江山秀姑娘领数名青娥同道而离,也去请了惊云阁主。”
“这样啊。”韩冲儿听闻“惊云阁主”四字,不知怎么就摸了摸鼻子,虚应了一声。
“在清云宗主未到之前,巫家主母就墨夷氏灭门一事,可否先给我们一个交待?”厅中一人坐于厅右末位,脊背挺得很直,语声尖涩。“否则巫山空雷有没有资格和清云宗主并排坐在此厅上首来议事,还是个问题。”
巫山秋雨面上波澜未起,只抬眼看了此人一眼。
说话的是天凌山庄庄主陈海麓。“你巫家忘恩负义要灭墨夷满门……”
无人应声,陈海麓手扶椅背便又疾愤道:“……就灭个干净!却留下余孽寻来报仇,害我儿亡命于此!亡命在那枉称墨夷氏的劣子恶徒手里!”
此言一出堂内的人都转目看他。
墨然似无意般抬眸,目中既静又柔,不愠不火,似在温然浅笑。也是看着他。
巫山秋雨背后所立巫家之人目中皆现冷色,独巫山秋雨仍旧面不改色。
“陈庄主痛失爱子心下悲愤,故出此言,我巫山秋雨岂会不明?既然陈庄主要我巫家先给个交待,那我巫山秋雨在这里就先说了。”
面色一正,巫山秋雨眼也不眨地冷肃道:“我巫家与墨夷氏数百年世交,从未有过背信弃义之举,墨夷氏灭门一事与我巫家毫无干系!至今为止我巫家仍旧在追查杀害墨夷家的元凶,日后也会继续追查,对于此次胆敢出来诬陷我巫家的那子绝不会轻言放过,这便是我巫家之言!”
诗映雪闻言笑了一声。
巫山秋雨目光一凝,立时看向了她。
风拂雪袖,纱羽微扬。
白纱罩面的女子脸上是冰雪之色,轻而又幽地开口道:“那武林盟主世家与朝廷的暗卫关系、代朝廷监视武林一说,也是假的了?”
巫山秋雨眸光不动,沉面道:“昨日院中,诸位已知那子绝非墨夷氏后人。既是如此,他口中之言又如何能信?”语声一凛,她冷道:“自然是假。”
言罢,便抬目环看了厅中之人一眼。
众人一怵,尽皆转目避开了她的视线,心中各有想法。
墨然却于此时露出微笑,面色始终轻浅柔和,静坐而温然。
诗映雪便又轻声笑了一记。
巫山秋雨眸中不由更冷,微微抬眸:“不知诗圣姑是何意?”
诗映雪无惧无畏地回视于她,语声冰寒。“映雪只是道出心中疑问……巫家主母的意思,便是中原巫氏仍旧稳坐武林盟主之位了?”
语气中的质疑与嘲弄不加掩饰。
厅中语声微响,不少人转首附耳轻议起来。
“不然诗圣姑是觉得,我无刃刀巫家已经没落,已有人能胜过我大哥手中的无刃刀了么?”巫山秋雨冷然看她,目中寒意也是不加掩饰。
诗映雪回视于她,一时未言。
巫山空雷武榜第一蝉联十五年,此次中毒下虽未出手,但江湖人心中不可能不忌惮。只因从未有人在巫山空雷手下走过百招。
厅中众人语声渐低,慢慢便又静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云萧的名字取自唐代诗僧皎然的《送大宝上人归楚山》的后两句:
独鹤翩翻飞不定,归云萧散会无因。
从何得道怀惆怅,莫是人间屡见春。
归云谷的名称也是由此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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