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堡院中,已是厅外。
墨衣云纹之人将椅中女子推至树荫下。
七月初,新秋始,暑气虽在,秋息已近。
墨然抬头间望见两片半黄的梧桐叶徐徐落下。
“毒堡客院中的伤者大都已无大碍,虽有数人尚且昏迷,却只因体弱身虚失血过多,休养几日便会转醒。”伸手拂开欲落女子肩头的叶,光影微乱,从墨衣之人指间流泻而去。
“轻伤未伤的门派世家虽已离堡而归,却也雇了附近农女婢子照料余下之人。”墨然立身于椅中女子身后,温言道:“师妹只需叫苏婉、云萧两位师侄不时去照看一二,确认伤情即可……自已于小楼中休养安歇,便莫要劳累了。”
女子静坐木轮椅中,有感叶落微风,轻轻抬头。“师兄可是欲离了?”
墨然取出一卷轻薄温润的竹简,递至了白衣女子手中。“昨日来回院中微久,只来得及给师妹刻了一首小诗。”
椅中之人以掌接过,指尖轻轻抚过卷身。“师兄昨日与我为众人解毒罢,仍来回院中照看伤者,想必一夜未宿……却仍不忘刻简遗赠……”
恍然抬目,叹息已溢。“又叫师兄费心了……”
“你我经年所见,不过寥寥……”墨然垂首望着女子耳侧青丝缠雪的鬓发,语声低沉,柔敛以极。“是故若行离分,我便刻简以赠。”
微风中,墨衣之人伸手抚了抚女子的头,“只因除了简书,师兄也别无他物……可以赠予师妹了。”一言罢,抬手而离。“师兄回了。”
指尖方离,拂衣转袖欲走。
只是下一刻,椅中之人忽地出声唤了一句。
“师兄。”
树荫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两人身上,枝影婆娑。
“经年所见虽寥,但师兄予我既为兄亦为父,端木莫敢轻忘……”椅中女子平望前方虚无,双唇开合微久,续道:“……只是师兄的身世,端木从未听师父及师兄提及,亦不曾了解过……来日若再会,不知师兄能否相告一二?”
风吹叶起,长衣鼓荡。
墨然立身树下,恍惚一怔……长时寂静未言。
许久。“好。”
面上扬起极温柔的浅笑,眸中神色却是寂然,经年氤氲流转的怅惘与殇恻在墨衣之人眼中骤然浮乱,挥散不开。
他应罢,默声垂首再未言语。
之后滞立于原地微久,方背对女子,自椅后跟随的叶绿叶、云萧、蓝苏婉、阿紫、虞韵致五人身侧行过,微微点头示意罢,转身而离。
一袭墨衣缭绘大片云纹,飘浮垂荡中独自向着毒堡院外缓步行去。
待其行远,树荫下的白衣女子轻轻摊开了手中刻字竹卷,指尖慢慢抚罢,目中蓦然殇彻: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指尖所触,温润而腻人,一笔一画无不清晰,是经年不变的坚忍与清隽。
端木心下忽然轻轻一疼。
……
“师父!”时已近午,阿紫窜上前来扒住女子身后木轮椅道:“大师伯又走啦?”
端木默然良久,合上手中竹卷,轻轻点了点头。
“哦~”阿紫应一声罢,不甚在意地偏了头。
椅中女子眸光阖却半晌,复又正色。五指紧握微久,抬首望向了前方一片虚无空茫。
“阿紫。”
阿紫探头来笑嘻嘻地应道:“阿紫在啊~!”
端木仍旧平望着前方。
语声转低,复又唤了一声。“阿紫。”
紫衣的人儿微一愣,神情忽然怔住,喃喃着再次应道:“阿紫在。”
叶落白衣,风起;
雪袖青丝,拂乱。
椅中的人束音为线,轻而又幽地、与她道:“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阿紫周身震了一瞬,恍恍出神。
白衣人耳边青丝雪发于风中拂动着……
久久,椅侧的人儿醒过神来,便又眯眼一笑,咧开嘴嘻声道:“有啊!有好多呢~!阿紫想去看乐山的大佛!想喝临安的五味粥,想再吃皇宫里的云片糕!还想去大漠里抓毒蝎子玩呢!”
端木禁不住伸手轻轻抚她的发。“师父……也想让你去……”
椅后的几人目中浮现惑色,陆续间皆行至了端木椅侧。叶绿叶眉间一皱。
阿紫眯着眼趴在女子膝头,任白衣的人一遍遍轻抚过自己的发,语声忽然变得糯软。“小的时候,阿娘也曾这样轻轻抚着阿紫的头……夏夜里坐在树下,与阿紫说话,给阿紫唱小曲听……我以为我早已不记得,却原来一直没能忘……”
虞韵致眼中一湿,直愣愣地看着木轮椅侧的瘦小人儿。云萧神情已肃。
蓝苏婉似在出神,有意无意间只看着身侧的青衣人。
“师父~”阿紫突然抬起头来对着端木道:“七月初蜀地这儿有赶秋节,就在立秋那天~是苗族的节日!小时候阿娘带我去过,牵着阿紫的手去玩打秋千、舞狮子、玩龙灯、上刀梯……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新奇玩意儿!可好玩哩~”
“……阿紫想去吗?”
紫衣的人儿抱着端木一只手重重点头道:“嗯~!想去!”
白衣人温然垂目,静静望着她的方向。许久,伸手以另一只手再度抚过紫衣之人的发。“明日便是立秋,师父陪你去可好?”
阿紫当即咧嘴一笑,语声高扬。又肆意,又欢快。“好啊~!”
椅侧诸人对视一眼,尽皆凝色,欲言又止。
虞韵致上前两步握住了阿紫的手,垂首默声。
……
七月初一后,天隆九年,立秋日。
虞家毒堡中的江湖中人已离去泰半,梅疏影领惊云阁巨门堂之人抬出石木草之棺,以冰块陪运两侧,于深夜离。
青衣的人目送白衣红梅之人与璎璃、玖璃领棺而离,暑夜星光下,独立良久。
“梅大哥。”一行人行出堡外已远,云萧忽的唤住了那人。“我师父并非不信你。”
梅疏影背对于他,轻声冷笑了一声,复又行。
“近日我心中多有不安……”云萧望其背影,迟疑一瞬,终道:“梅大哥何不与我师父见过,再行辞别。”
白衣于夜风中徜徉拂动,梅疏影一步一远,幽冷道:“见如不见,不见最好……”
指间玉扇轮转,梅疏影头也不回道:“端木若华此人,我原也不欲多见。她既叫我放手江湖之事,罢手不管,本公子也不欲再多事。”抬眸间目光冷彻,凉薄却深恻。
“一见一如梦,一梦一沉沦,恍惚十余载……我是真的该醒了。”梅疏影喃声一句,自嘲一笑。转而语声寒冽:“若然再不醒,本公子此生也不必往前了!”
云萧听之一窒。“梅大哥……梅疏影。”
白衣红梅之人轻甩手中玉扇流苏,不知可有听见,背对云萧再未言语。大步而离。
青衣的人执剑而立,望之行远,青衣墨发风中拂止,无言相送,眸光澈澈。
……
晨光临。卯时过后,叶绿叶端来早膳行入小楼,一方木轮椅空置于房中,白衣的人却不在。
“师父?!”叶绿叶面色陡变。
蜀郡,西街郊外,村野。
光亮雪白的银饰闪烁辉映,阳光下交织出大片银光,林野那头,苗村附近广阔的草坪上,明显不同于汉族服饰的男女穿戴着彩衣银冠,成群结队地欢唱起舞。
“师父!师父!就是那个~!”阿紫远远就兴奋地叫起来。“那个就是苗族的赶秋节~!可好玩哩!!”
白衣墨发轻轻拂动,女子静立的身影修长而又清癯,静驻一瞬,牵着阿紫的手自街市尽头缓缓走来。
未及走近,高亢嘹亮的苗歌已响彻在耳。
阿紫拽着端木的手一面跟唱一面蹦蹦跳跳地往前钻。“头一天来她就笑~第二天来她就唱~歌声响遍山谷嘞~花朵开满树上哎~”
虞韵致紧跟在阿紫身侧,不时为两人挡开相撞的人群。
许多汉人小贩穿行人群中,叫卖着各类新奇小玩意儿。“银镯子、银链子、银耳环,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嘞~”
汉人、苗人,外人、村民,看客、舞者,混合成一片,吵嚷喧嚣,笑语人声。
“师父师父!她们穿的衣服都好漂亮啊~!裙子上的刺绣五彩斑斓的好鲜艳!头上的银冠闪闪亮亮的!小时候阿紫就特想穿~!”
“师父师父!阿紫给您买个银镯子吧!嘻嘻~师父戴上肯定很好看~!”
“师父师父,您要不要尝尝这个酸汤,酸酸凉凉的,可好喝啦!”
阿紫一面笑一面嚷,拉着端木指这指那,吃的喝的新奇的好玩的,推搡着虞韵致买了个遍。
白衣的人面上虽无笑,眉间却极温然,只“望”着紫衣人儿所在,轻轻颔首,一遍又一遍地点着头。
阿紫从小贩手里拿过银镯子,未待虞韵致给完银子就往端木手上套去:“小的时候阿紫就想给阿娘买一只~可惜那时阿紫没有银子!嘻嘻~还好现在可以给师父买~!”
端木任她给自己套上,伸手以另一只手抚了抚她的头,轻言道:“现在,也并非是你的银子。”
阿紫回头瞄了眼正替她付着银子的虞韵致,转过头便对着端木吐舌一笑:“小蜜桃的银子就是阿紫的银子~!嘻嘻~~~”
晴光下,白衣飘摇,紫衣拂荡,于聚集如云的人潮中纷转,嘻笑欢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