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心下忽是一窒,睫羽本能地颤了颤,听着房门开而后合的响声看向来人方向,几分喑哑萧瑟地低唤了一句:“……阁主。”
梅疏影先前所穿白衣已换,因只身赶来别无他物,身上罩了件虞韵致从堡中寻来与他的深色长衣。
他原就身形颀长,肤色比到平常男子要白一些,此刻一穿黑衣,更显身形修长、面容白净清朗。
只是眉间冷蹙,面色不善,双唇血色亦十分淡薄。
梅疏影推门而入,听闻唤声亦不应她,只甩手“呯”的一声将院中磅礴淅沥的雨声关在了门外,而后几步上前。
端木若华苍白倦惫的面容在屋中烛火的映照下更显虚弱,脸色白得几近透明。
转首望着他的方向,下一刻轻轻一叹。
梅疏影听闻叹声面色更冷。
双唇紧抿不欲再开口与她多言一句,兀自除了鞋,拂衣上榻。
男子将手中折扇放置床榻内侧雪娃儿身旁,便盘腿坐在女子身后将女子扶在了身前。
端木未及开口说话,他便已掌中凝力附在了自己背上。
有感一道热源自梅疏影掌心渡来,沛然浑厚,绵延不绝,端木若华轻阖的睫羽微颤,丹田仅余之力被他引动,于体内流转运行周天,虽缓却不息。
女子低微无力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
屋外雨声仍旧哗然,能听到房檐下的雨水如珠帘冰幕般坠落,连续不断地拍打着廊下的青石长阶。
亦将屋外一切尘嚣覆尽。
雨气、潮气、泥息,混在一起,从院中、由屋外散入房内,却不及榻上男子身上馥郁幽寒的梅香来得清冽……
夜雨不止。
客房之外,草叶尽湿,漆黑一片,举世潆迷。
梅疏影闭目静坐女子身后,凝力于掌,声息皆敛,不言一字。
元火熔岩灯昏黄的光晕于房内轻轻散开,安宁而柔和,也寂静无声。
雪娃儿窝在床榻内侧不时抬起脑袋一眨不眨地看向他们,间或“咯咯”地叫上两声。
端木气息渐宁,周身昏沉无力之感已轻,有感丹田内息渐强,元力亦有回复之向……
“阁主。”禁不住出声道:“……可收手了。”
梅疏影听若未闻,附在她背上的手仍未撤,仍自源源不断地将身上余力输与她。
端木若华怔了怔,心头一时有些悸、不禁微疼,低声再道:“还请阁主收手……”
背后之人仍旧不理,一动未动,气息亦不曾有一丝波澜。
为免猝然而止、所运之力反噬伤他,端木未敢稍动。只忧声再道:“请阁主收手罢……端木已然无碍。”
梅疏影仍旧未言,亦未收手。双目亦未睁开。
端木心头便窒,置于两侧的十指颤然轻蜷,气息乱了。
“我将身上余力尽皆予你……”梅疏影终于睁开了眼,看着女子耳后青丝淡淡道:“如此去留离走,都随你心意……我无力阻你,也便不会再多言。”
端木心上更窒,有感他的语声沉静中幽深寒凉,淡却中冰冷无意……
蓦然指间极紧。
“阁主……”端木若华喑哑着声音唤他一句,一时言尽。
又寂然。
知难阻他。
恍然中竟生出几分无措。
心悸伤然,莫明牵疼。
不觉又叹了一声。
屋外雨声不缀,喧嚣而又清冷。
恰似两人心境,难以平静,又隐隐瑟然。
“不曾想到……”白衣女子忽而轻声道:“阁主会是善歌之人……”
心头一动。
梅疏影从后看着她:“你觉得好听?”语声亦很轻。
端木微微一怔,而后不觉点了头:“……嗯。”
院中大雨如泼,仍旧喧嚣。
过了少许,梅疏影道:“你跳舞,却是极丑。”
端木一愣。
便滞言。
屋中便又默声。
烛火轻曳,冷夜渐深。
梅疏影没有再说话,只是输力间气息慢慢变得低微,竟当真将周身余力都予了女子。
端木脑中亦见昏沉,有感他输了太多内力与自己,以她连日衰微羸弱之身竟一时难承,面上泛起潮红,脑中越来越沉,恍然间便阖目向前栽去。
梅疏影眼见,神色一凛,一掌收回将女子及时扶住。
或因输力太久、动作太急,下一刻梅疏影低头来便猝然一咳,唇间溢血。
榻间雪娃儿原已安睡,此时被他惊醒,睁着圆溜的大眼看着梅疏影慢慢收回双掌,将女子扶靠在了自己胸前。
那一瞬间有感男子面色极差,比之怀中女子还要冷白晦暗。
端木昏昏沉沉中欲要睁开眼,只觉周身沉浸在一种醺然又倦极的感觉里,连日碌力劳心所有的忧怀惴然莫明淡了开来,心弦一松,眼帘重似千斤。
待到梅疏影紧抿双唇闭目调息罢,女子倚身在他怀中竟已沉沉睡着。
榻上男子愣了愣,转腿欲动,下时周身一阵刺痛,胸口陡寒,肺中一热,禁不住抑声而咳。
端木若华睫羽微颤,似是欲醒,却又倦极。
过了少许,闻她声息极浅,终是未能睁开眼。
梅疏影抬手擦去嘴边腥血,低头看见她蹙眉而睡的模样……不觉也蹙了眉。
下一刻伸出未染血的另一只手落在她眉间,指尖轻轻抚平她蹙起的眉。
屋外草叶低垂,雨声已小,廊檐下小雨滴答作响,迷蒙而缱绻。
梅疏影伸展双腿,有感双膝刺痛难忍,一时又静……下时只仰身向后倚靠在了床头横栏上。
眼前昏黑过罢,便是恍惚。
女子于他身前半坐半躺,被他揽于怀中,此时便随着他仰身向后,斜倚在男子怀中,阖目未醒。
梅疏影伸手看过她的脉,有感脉相比之先前平缓许多,心弦亦微松。
而后便不由得几分出神地垂目看着她。
倦极的目中渐渐浮现苍凉、远冷、萧然与寂色。
“早已明白……你看重天下安宁……肩负重任……心怀大爱……于是舍生忘死、舍我其谁、舍己为人……十数年来,未曾有一丝改变。”
男子语声低微,声轻如自语:“所谓的清云宗主,天下人敬仰尊崇的清云鉴传人……你又何时有过自己的哭笑怒骂、悲喜动容……?”
怔怔地看着怀中纤瘦而羸弱的女子,喉中不觉已喑哑:“是不是一定要等到无力能继……你才会放下这一身的负累?我言你无心,你又可曾在意?”
梅疏影双目轻阖,眼角蓦然间竟已半湿。
“端木若华,你可知……”伸手将女子轻轻圈抱在怀中,他附耳与她道:“于这毒堡之内,有一人曾拼命将我推开,为我身死……我至今想不明白……怎会有人甘愿为我这样的人亡命?”
抬眸望远,他讽笑:“本公子自恃一世悠然,生性凉薄得很,也不知如何回报她临终心意……我为她请了最好的入殓师一点点补全义肢……再把她送回了石前辈面前……”语声一转,蓦然一记低笑,梅疏影哂然道:“她却说……本公子与她是一样的……你说可笑不可笑?”
“本公子怎可能与她一样?怎可能如她这般……又痴又傻……为了一个无心于自己的薄情之人,连自身性命都枉顾?”凝目看着屋中烛火,梅疏影禁不住要冷笑:“岂不是当真傻了?”
眼中又是清明又是氤氲,梅疏影道:“你既不愿跟我走,难道本公子还要留下来同你一道等死么?”
“不过数日……本公子的内力便能复原……届时,我一人离开此地,绝不会再顾你!”
垂眸看着怀中之人的发心,眼前一片光影碎散开来,他哑声道:“你或许并非无心……只是无我要的心……顾念苍生也好……心怀天下也罢……如此一十一年……本公子终能明白……我梅疏影终究不是你,也不想成为你眼中的苍生之一!”
元火熔岩灯柔和的光映在他的眸中,有什么不觉间滴落在了女子发上:“倘若当年……你我从来不曾遇见……你我面前……便应都是最好的江湖。”
肆意洒脱。
无拘无束。
“端木若华……此一回……你走也罢,不走也罢……他日离开毒堡……”心终归是疼了起来,他哑然几许,语声渐滞,极轻声道:“从此江湖陌路……我再不见你。”
眸光一颤,竟有泪无声滴落。他咬牙笑道:“你恰似圣人,不曾沾惹俗世半点怨憎悲喜……而我生于俗世泊于红尘……”
此生你不入,我不出,你我本非一路人!
屋外蓦然响起闷雷,云雨再聚,雨水再次狂嚣而落。
梅疏影环护着她,闭目良久,突然抑着声浅吟低唱道:
“酒祭尘寰,临风叹,
空寂寥。
策马逍遥,绝尘去,
不肖问。
剑若指,
天涯何路。
心若竭,
生途何归。
……
云动,且还记,壮怀激烈,
雪落,回首看,尘缘沧桑。
……
长风破浪,
飞雪流光,
人事茫茫,
死生何妨?
浮屠路遥。
不寄云霄。
……
月微醺,
长夜尘嚣;
花渐落,
凄风如啸;
……
若忘,
回首,
梦遥,
心寂,
……
此生终虚妄。”
音渐低,声渐哑,无数前尘掠过脑海……如繁华过眼。
他疼罢、悸罢、凄罢,冷笑一声,低喃四字,任脑中昏黑沉乱,再无念想。
不多时,抵不过竭力而行数日不歇的疲惫、与内力渡尽周身虚微的空乏……梅疏影迷蒙中听见屋外的雨声——一如经年沉寂、幽冷。
他怀抱这半生的执妄,听脑海、耳中所有声息慢慢远去……亦昏沉而睡。
刹那间举世寂然。
作者有话要说:翻译一下梅疏影的话:这是最后一次,再这样跑来管你我就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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