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师父撩不动

作者:烬天翼

高坐马背上的人伸手拂开长袖,抬起了腕间惊鸿弩。

弩身黑沉,犹如磁石。

叶齐冷面拉满弓弦对准了那一人。指间凝力,同时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锦烟长袍一荡,他扬声而怒,倏地寒道:

“这个女人,逆了本王的天命,覆了本王的江山,杀之,又有何不可!”

指间骤然松开,弩-箭离弦。

惊鸿箭呼啸而出,风卷尘沙,猎猎。

一瞬间飞驰至女子面前。

椅中之人面容微惊,风拂雪鬓,掀乱。

紧抿的唇间因运力已久细血轻溢流出,身上白衣临风扬起,向后拂荡。

望见之人无不声息一窒,已察觉此一箭非比寻常,椅中之人所拂白练竟似全不能将其挡下!

瞬间瞠目、惊悲:“端木先生——”

……

万里之外,崖壁石窟中形销骨立、不成人形的青衣少年十指一颤,霍然心头一拧:“师父……”

颤声低唤一句,语声嘶哑喑抑,埋在喉底,如破败棉絮撕扯裂开,含糊不清,粗嘎难听。

他干瘦见骨的胸前因喘息而起伏不止,挣扎欲动,带动周身铁链晃荡出声,一只只肥圆的蛊虫从铁索上被振落,掉满乌黑的药穴。

上方驻守的两个女子之一听闻响声,手脚发憷,颤声道:“他还没死……去拿些饭菜……下去喂他……”

另一女干涩地应了声:“……嗯。”

……

毒堡门前。

百骑绝尘自两翼而下突然冲入兵甲阵列中。

直指箭卒。

弓兵箭阵毫无防备,猝不及防地被冲乱,箭雨立止。

璎璃、玖璃领惊云阁十四堂千余人马一往无前地闯入围堡反军中。

红衣女子飞马而至冲开兵列士卒,持剑急纵,直至堡前。

却见血色漫眼,箭雨零落之下,一支飞弩寒箭呼啸着直射向端木若华。

劲风如浪,其威可见,绝非羽箭可比。

转瞬临额。

来不及去阻。

璎璃瞠目而惊,心头一重。

端木先生!

下一瞬眼睛蓦然睁得更大,心口陡然一窒。

不——

“公子——”

一道白影瞬息间掠至,一如先前数次所见那般流风如雪,刹那间扬起醴艳朱色、朵朵红梅,丝毫未有犹豫地转身背对来箭,挡在了端木若华面前。

寒磁玄铁箭“啪”的一声从后没入他体内,余威竟仍未尽,箭身穿胸而出再指椅中白衣人面门。

梅疏影紧抿双唇,窒声无言,右手凝力而起扬起手中青玉扇重重敲在胸口箭矢之上。

旋转不停的玄铁箭头与扇骨相撞,玉碎之声猝然响起,一阵齑粉扬开,眼见就要洒进椅中之人微瞠的双目中。

玉石齑粉入眼,即便是瞎的,也是会疼吧?

他蓦然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捂住了面前女子的眼。

扇折玉碎的齑尘拂在了男子手背上,与此同时自体内驰出半截的箭身亦刺在了男子手背骨间,这才终于止下。

箭头刺痛手骨,慢慢不再转动。

嘴角流出的血不觉已灌满颈侧,襟领白衣上的朱梅染血后,更艳了。

梅疏影看着眼前之人。

右手中还余的半截扇骨往下滑落,“啪”的一声掉入了满地血污中。

心弦于此时一松,他的身子禁不住微微一晃。

而后覆在她眼睑上的那只手无声垂落了下来。

风拂起长衣,齑尘静散。

馥郁寒冽的朱梅冷香被血腥味覆盖,此刻已几不可闻。

他微微起伏的胸口,铁箭寒光亦被血色轻掩,五脏六腑绞裂震碎后的痛苦慢慢变得麻木无感,脑中只是沉。

无声息间,梅疏影身不由己地倒入了面前女子的怀中。

悲。

怒。

气。

恨。

到头来只余空惘。

嘴角控制不住地涌出了更多腥血,染脏了她一身白衣……

梅疏影伏在她颈侧,双手无意识间蜷起。

不知是悲哀还是悔恨自厌,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只笑了一声,声息近无。

“端木若华……倘若人……真有来世……不要叫本公子、再遇上你。”

低微喑哑的语声极轻地响起在女子耳边,一如十一年来所闻那般淡冷凉薄。

从始至终,经年未变。

一如他的人。

端木若华有些呆呆地伸出手来环抱他,颈间感受到他的血渗进了白衣,在不停地流进衣内,流满全身。

睫羽一颤,她后知后觉地喃了一声,有什么自脸上滑落了下来。

滴于梅疏影肩头,渗进了他的白衣。

恍惚地伸手去抚他的脸颊……端木若华唤了一声:“阁主……梅疏影?”

怀中男子阖目无声,不回不应。身子蓦然一沉。

一刹那间,风凝人静,万音皆息。

.

南疆野地,峭壁高崖上的洞窟内,一处穴池深约十丈,能听见难以计数的蛊虫在内一齐爬动的簌簌轻响。

女侍从颤抖着双手蹲在被蛊虫爬满的少年面前,脸戴面具,双手亦戴着手套,拿长勺一点点将碗里的饭食喂进少年口中。

“再……再吃一点……”少女拿勺的手微微在抖,声音亦隐隐颤抖,“不、不吃的话……定会被这些药蛊耗死的……”

少年跪坐穴底,强抑周身抽搐,身子亦隐隐在抖,身上铁索隐约轻撞不时发出轻响。他极低地“嗯”了一声,嵌进掌心的十指早已被血染污,黑沉的血痂覆满指缝间。

额上因忍痛而不停沁出一层层的汗,唇与脸皆白得像纸,连额心向来艳烈的红樱都好似淡了一层,长长的睫羽上有汗水缓慢地滴落下来。

他极慢地咀嚼着嘴里的饭食,眼神沉毅幽深,隐隐可见眸底淡而未灭的微光。

少女举勺耐心地等待他一点点吞咽下去,不时将脚挪得离他与虫蛊远些,惶然忧忡地看着少年缓慢至极的吞咽动作,与仍可窥出两分的倾城容色。

“公子容貌过人……既有求于我们宗主……实不该忤逆她……换来这样的罪……”

已是瘦可见骨的少年只是一点点艰难地咽下口中食物。

“此前山下苗村里有个汉子来求药蛊救他妻子……宗主看不上他才让他以身喂蛊……公子你……又何必要选这非人的折磨……”

因忍痛而涔出的汗一滴滴落进少女举着的勺中,少年散乱的发垂落胸前,盖住了无数于他身上挣动、爬动的蛊虫。

“既然……已经喂蛊……她又凭何……扬言……代价未偿……要拔人家女儿……一指……”嘶哑低喑的语声不停在颤抖,跪于药穴之底的人缓慢地开口。

能听出他极力克制,想要语声平稳,但仍旧因所受痛苦而颤声不已。

少女听来只觉更为不忍,敛声哑道:“想来公子来时路上已听闻了此事……那是因他喂蛊一日未尽……女儿跑来求情……自愿入宗从此听候宗主差遣以偿父债……宗主答应了她便提前半日将那汉子放出了药穴……”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女侍从续道:“只是即便提前了半日……放出之时那人便也已经疯了……”

云萧嵌在掌心里的十指蜷得更紧。目光因忍痛和疲倦、不时涣散,不时幽毅。

少女咬牙道:“他女儿追他而出……未回来履行入宗听候差遣的诺言……故而宗主要按乌云宗的规矩……拔她一指……方允她正式叛离……”女侍从拢紧双眉紧紧看他:“公子当知……不论是入这乌云宗一生听命还是床帏侍奉都好过以身喂蛊不知几万倍……要知……旁人入这药穴最多半日便已疯了……公子你……已足足撑了半月……可是若要等到宗主回来……不知还要撑到几时……又是何苦呢?”

云萧咬牙忽颤,手足之上药蛊爬出又入,脸色顷刻灰青惨白,他喘息着压抑而低微道:“我……没有其他的选择……”下一刻伴随着一条乳白色的蛊虫钻入颈下,跪地之人陡然惨叫出声:“呃啊——”

女侍从吓得踉跄后退、跌倒在地,手中小碗“啪”的一声摔碎在穴底青石上。

“怎的这么不小心!还不快上来!”上方另一名女侍从立时呼道:“晚些再收拾底下的腌脏,我要把他脚裸铁索拉直了……”

少女模样的侍从立时匆匆飞身而上,胡乱地点着头急步离洞,听洞中圆池穴底少年人嘶哑低微的惨叫声声传出,一步也不敢回头。

.

益州,蜀郡。

黑暗的世界里有风沙拂过的轻响。

也有玖璃继璎璃之后痛彻唤出的悲声。

更有阿紫仍旧在扬刀挥砍发出的邪戾狂笑,和毒堡门前千骑冲入反军弓阵所引起的阵阵喊杀和混战声。

如此沸然喧嚣嘈杂,又如此恍惚遥远虚无。

只一瞬间,她呆呆地坐在木轮椅中,除了身上之人的沉重和安静,与他口中不停溢出慢慢渗入到她背后、仍旧温暖着的血,端木若华什么也感受不到。

眼中所见,真正的一片黑暗和空茫。

——只不过愣了一个瞬间,仿佛沉寂了半生一世。

她有些木然地伸手扶在了梅疏影颈侧,指尖依旧平稳,只在停留数久,仍未感觉到一丝跳动后,颤了一下。

端木若华茫然地低了低头,脸颊触到了怀中之人的肩颈,那一瞬间呼吸蓦地难以为继,似有湖水覆顶而来……她有如置身在深潭水底,怔然一刻,忘了呼吸,忘了感受,五识骤然离远。

“师父!”听得一声急喝,一道绿影蹒跚着快步冲来,挡在白衣人面前一剑挥开了射向椅中之人的乱矢。

“师父!”叶绿叶满面霜白地伸手去摇白衣人的肩,勉强以剑支撑,握剑的双手止不住地颤簌,听箭声不断,连续射来,椅中之人却似毫无所感,只呆怔原地,不由急切地对着木轮椅中的女子呼喝:“师父——”

白衣的人骤然一震,似被惊醒,一瞬回神。

刹那恍惚过罢,四周纷芜倾倒入耳。

她听见呼声阵阵,马蹄声疾,厮杀怒喝,旌旗猎响。

刀扬,血溅,弓鸣,人倒。

惨呼不绝。

声声真切。

潮起,潮又落。

作者有话要说:大梅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