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刺史府。
天低日沉,蓦然又下起了雨,廊檐下水幕成帘,又是淅淅沥沥。
前院书房内,闻吴郁沉肃的语声:“清云宗主留着于我们定然是个阻碍,今日千截难逢的机会,只差一步就能除了她……王爷为何要退兵?”
叶齐冷面坐在书案后,不轻不重道:“吴大人这样的语气,是在指责本王么?”
吴郁立时也有些冷了脸,僵硬片刻,俯身跪在了书案前:“吴郁不敢。益州兵马为讨伐谋害太后的昏君而起事,王爷作为太后亲生皇子、原太子殿下,必定是我等之首,吴郁不过是王爷手下将领,不敢有分毫逾越指责之意。”
叶齐听罢沉默,而后叹了一口气,自书案后走出扶起了吴郁:“舅舅你起身吧,我退兵实属无奈……是悦儿胡闹,以性命相协逼本王退兵。所以才……”叶齐面露沉痛之色,低声道:“如今母后已去,本王实际只剩舅舅你和悦儿两个血脉亲人……实在不敢不顾她,还请舅舅能够体谅。”
吴郁被叶齐扶起,面色稍霁,再听此言,目中便缓和了下来,舒了一口气道:“原来是这样……悦儿这丫头太不懂事了,此番已是坏了王爷的大事。”
叶齐面露忧怒:“虽是如此,本王却不能不顾忌……待我与她诉清大事,惩戒安抚过后,立时再与舅舅商量后计。”
吴郁点了点头:“除去清云宗主之事刻不容缓,王爷一退兵他们必定寻机而逃,王爷务必再命末将派重兵围杀,否则极有可能会迟……”
叶齐亦是满面忧忡之色:“舅舅所言本王何尝不知,待本王惩戒过悦儿之后,立时便寻舅舅商议。”
吴郁再叹一口气,只得道:“如此,吴郁便先行告退。”
待吴郁退出书房,叶齐面上愁忧之色顷刻被冷厉森然所替,叶萍于门外低声道:“四弟尸身已收敛入棺……另,赫连绮之请见。”
叶齐大步行出,面色阴沉:“兰儿的死先不让悦儿知道。赫连那里你先对付。”
叶萍什么也不问,只低头应:“是。”
叶齐言罢,沿长廊而行,大步往后院行去,径直去了叶悦闺房。
门口叶飞守着,叶齐挥手叫他离开,“你去看看青儿的伤势。”
“是!父王。”
叶飞走后叶齐快步推门而入,径直行入屋中内室。
之后拧眉负手,立于榻侧望着榻上少女微白着脸沉沉睡着的模样。
“先生此举可是言明,你与本王的合作便到此为止了?”
黑衣如墨,流纹似雪,墨衣之人安静地坐在内室一侧屏风旁的朱椅中,闻言未抬眼。
“你助本王夺位,将来本王便以皇室之名向你墨夷氏认错赔罪,重推为武林之主,这本是你我之约。可此番,先生却在紧要之时过来威胁本王?”
广袖云纹流动,墨衣之人终于抬首看向叶齐。“叶家影卫巫家残落;左相后盾惊云阁大伤;吴郁起兵谋反助阵王爷……本座所言‘巫’‘云’‘郁’皆已兑现于王爷。”
“可是你却拿吴郁一事来威胁本王,只为让本王放过端木若华……”叶齐冷笑道:“却不知先生的师妹、备受世人尊崇敬仰的清云宗主,却于万军阵前和那惊云阁主梅疏影你依我侬,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样!”
墨衣之人闻言不改颜色,只平声道:“王爷所谋大事,成败不在于她。本座已明言王爷,若再对她动手,吴太后因何而死,必见于吴郁。”
叶齐语声不由得冷冽阴沉:“先生当真要为一人,弃你与本王共谋之大计于不顾?”
墨衣之人语声亦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故王爷可弃生母以求帝位,本座无王爷雄心壮志,所为之事不过是想慰藉先人罢了。是故难有王爷狠决之心。”
“先生可曾想过,你我合作本是共输同赢的道理,你的身份也是本王手里的把柄?”叶齐目中杀意一闪而过,伸手扶在了墨衣之人椅背之上:“再有,先生何敢自称无志之人呢?天下间敢叫本王站着他坐着说话的人……墨先生以为能有几人?”
墨然面上仍是平静温雅之色,语声亦宁浅:“墨然不过一介江湖中人,荣辱成败皆不足与王爷相提并论。可吴大人若获悉吴太后之死早在你我计划之内,王爷顷刻间便将一败涂地。今日本座欲言之事,仅此而已。”
叶齐扶在朱椅上的手霍然凝力,面上却是极柔和的浅笑:“好一个仅此而已……墨先生一而再地威胁本王,果真是从未将本王放在眼里!”
他言罢目中一狞,杀心陡盛,转指成爪直击面前之人颈脉。
墨然静坐椅中不曾稍动。
下一刻叶齐五指触到墨然颈侧时指尖蓦然如针刺锥凿,周身一寒。
墨衣云纹之人转首看了他一眼,随后拂衣起身,“此毒烈性,毒性却短。一个时辰内不运功,便可解。”长发飘摇,纶巾如雪,墨然缓步自叶齐面前行过,举止和缓,温文尔雅。“还请王爷记得本座所言,如此,影网仍可为王爷助力,否则,王爷能明。”
言罢缓步行出,未回头。
“墨然告辞。”
叶齐目送他自屏风后行出。
面色已是阴恻冷戾至极,负手于后,十指紧握。
院中无人,墨衣云纹之人自房中推门而出,抬眼见雨帘成幕,垂于廊檐之下。
不觉敛目。
正欲抬步而行。一侧忽然有人唤道:“师兄。”
墨然面容温静,转目回望过去,少年形貌的人着一袭淡粉色长裳,腰间是经年不变的那条灰白色腰带,脸如稚子,十分圆润可爱,睫羽成扇,忽闪似蝶翼。
此时梨涡深陷,大眼弯成了月牙儿,正打伞而笑,一脸烂漫天真之色地望着自己。“绮之打伞送师兄。”
墨然只是看着他,而后点了点头。
两人并行于油纸伞下,穿过后院小庭往刺史府小门行出。因赫连绮之只及墨然肩头,故而撑伞的手举得极高,肩头濡(ru)湿不少。
“夏国江湖之上,想必都道师兄是温柔之人。”赫连侧首而笑,看着墨然:“却不知师兄独对一人满心温柔,对世人不过是表面温柔,轮到绮之,便是表面温柔也吝啬施予了。”
墨然淡淡地平视着前方,步履沉缓,只道:“师父死后,你可是真心欢愉欣喜?”
赫连绮之唇边余笑,转目亦往前看,未应。
“她若当真身死,你可会真心欢愉欣喜?”
赫连绮之露出浅笑:“师姐若是死了,绮之自然高兴。如她这般只为旁人而活,岂能不累?绮之看着怪心疼的……不如助她解脱。”
墨然驻步。
赫连绮之便也停了下来。
此时天已沉暮,雨水洋洋洒洒地飘落着,天地昏暗,不闻喧声。
“我劝不了你,便只能阻你。”
“师兄想护的,也只不过一人而已。”粉衣之人回看他:“对于这夏国,心下却希望叶齐能与我西羌联合以抗叶氏朝堂,最终斗个两败俱伤……绮之说得可对?”
墨然未再言语,久久,再度往前行出。
粉衣之人便也跟了上来,语声嘻然随意:“师姐要护这夏国,而我欲灭夏也欲除她,师兄最是难过,想要这夏国覆灭,却又百般想要护她……”
赫连绮之抬头来便笑道:“可想而知师兄若一直这么不忘旧仇、又不舍于她,到头来会落得个什么结局。”
墨然目中不由得浮现寂色,不回不应。
“今日毒堡门前叶齐因师兄寄来的信突然退兵,绮之虽未如愿助师姐解脱,却也有幸初见师姐平生落泪,已是不枉。”
墨然倏然一震。“……你说什么?”
“听到师姐流泪师兄是心疼多些、还是震惊多些?”赫连绮之眯眼笑道:“归云谷中十年从未哭过的师姐,今日毒堡阵前却为惊云阁主梅疏影的死而落泪……师兄,你可懂其中含意?”
墨然双唇抿起,直视前方不言。
“即便师兄从少时起便百般助她、护她,又有何用呢?因立场相背你对她道不得一句暗中所为,师姐她自始至终对师兄的忍让退护一无所知,却不知不觉把别人放进了心里。”
赫连不禁冷笑:“且我看她言语反应,仍能如旧,竟似还未察觉……我看在眼里,一时觉得好玩,一时又觉得可怜,竟忍不住想笑。”
墨然怔声:“她当真……落了泪?”
赫连再笑:“对,梅疏影为师姐挡了我送予叶齐的惊鸿弩-箭,绝无生机,师姐将他环护在怀里,虽未言语,却已落泪。”
霍然一扬唇,他再道:“那模样,绮之初见时极为不喜,后来不知怎么,觉得甚是有趣……好似比死去的人是师姐,还要有趣。”有趣得想让她再多经历几次,直至痛不欲生,哀求于我。
墨然负于身后的手已然握紧。
赫连绮之又道:“我闻惊云阁与师兄的影网一明一暗夙敌已久,此番阴差阳错,绮之替师兄除去了此一劲敌,师兄高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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