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七已过。
洛阳城外的郊野空地上,杂草茵茵,哭声喑抑。
浸过桐油的枯枝熊熊燃烧着,跳跃的火焰中能看到梅疏影阖目躺在梅枝火堆上,安静而无知的模样……便如沉睡,一如小憩。
空灵悲怮的挽歌响彻在火堆上方,似吟似诵,凄凄惶惶而恻恻。
依稀映出此人经年从容、悠然自若的神情和姿态。
昔时惊鸿影。
今日葬魂歌。
惊云阁千余人围绕火堆而跪,目中殇恻,垂首皆悲。
但见白衣红梅,渐于火中燃尽。
血肉消融,白骨渐陈。
璎璃周身颤簌,终未忍住,泣不成声。
生者无从寄,死者终已归。
后有残骨从火中溅出、滚落,璎璃颤抖着手伸出欲捡,被侍葬的老人拦下。
“非至亲之人不能拾骨,只有未亡人、血亲才可以为他拾骨再烧。”
璎璃咬牙垂泪而退。
悲戚的挽歌里,众人望见一身白裙丧服的少女慢慢上前捧起了梅疏影滚落的头骨,含泪捧在手心里。“梅大哥……爹爹和娘早逝……到今日……你也……离开苏婉了……”
骨上灼烧过的温度烫伤了少女柔白细嫩的手,蓝苏婉咬牙啜泣一声,闭上眼将手中的头骨抛入了梅枝火堆里。
数瓢桐油再度被洒上火堆梅枝,薪火轰然跃上,一瞬间高高窜起,跳跃而燃,掩尽了众人的眼,亦掩尽火中一切,及这俗尘人世所有的喧嚣。
蓝苏婉踉跄着退后几步,无力地跪倒在文墨染身侧,面向火堆,伏首而泣。
回殡东街之路,文墨染奉灵在前,蓝苏婉抱着骨坛慢慢地跟随而走,一步一泣一泪痕。
从今以后,再无梅大哥来照顾着苏婉了……
抬头的那瞬,所有的悲戚哀怮都化成了目中不得不坦承的无力、悲疼,不得不直面丧逝的痛苦、决绝。
.
数日后。
荆州南郡,归云谷所在的群山山脚,数里无人的野径山道上。
青衣的人满身泥污血渍,衣衫破损褴褛,长发蒙尘而晦,伏在同样疲惫不堪的白狼背上昏沉不动。
面白若纸,双唇颤瑟干裂,白狼背上的人瘦可见骨,眼见身虚力竭以极。
眼前有重重黑影不时闪现,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光影昏乱。
云萧手中的麟霜剑猝然坠落,砸在山野泥径上,发出“哐当”的响声。
“嗷呜……”白狼下意识地低叫了一声,垂首踱步,驮着他蹒跚前行。
青衣的人颤然而醒,哑声唤住纵白:“纵白……回……去。”
硕大的白狼数日未歇,一步一喘,闻声喘息着停下,举着重若千斤的爪子想要转身,然而腿一软跪倒在了草径间,白毛盖在泥草上,喘息不止,难以睁眼。
云萧从纵白背上滚落,摔在碎石草径上,胸口闷疼刺痛,口中又咳出了血。
青衣的人伏在草间,久久未动。
白狼亦是一动不动,四爪颤然,呼吸粗重。不知是昏死还是睡死。
山风拂过野草,簌簌轻响,无数虫鸣鸟叫恍恍然似在耳边。
野径喧嚣。
不知过了多久,青衣的人缓缓伸手撑地,慢慢爬起,转向麟霜华骨掉落的地方。
光华尽敛的青锋古剑静静地躺在草间,厚重而质朴,锋芒尽掩。
云萧慢慢挪至剑侧,一手撑地,一手伸出拾剑。
身后数匹飞马突然急踏而来。
匍匐草间的人未及反应,背上一道重力,随着“啪”的一声,青衣的人一口血吐出,重重趴伏向地,口中猝然呕血,埋首于血泥草间,半晌未动。
来人齐齐勒马转身,睨向草地上的人。
“表少爷!好像是个人。”
“不知可有被表少爷的马踢伤……踢死?”
为首之人冷笑:“这里是荆州,邻着益州呢,现在世道这么乱,踢死个把人算什么。”
一众随丛闻言,面面相觑。
那高坐马上的人见地上的人不动,本欲勒马就走,突然瞥见草丛中的剑,眼前一亮,翻身下马。“这剑不错。”
那人拾剑在手,立时笑道:“真沉,是把好剑。”
匍匐地上的人这时动了动,伸出染血的手抓向那人握着的剑。
握剑之人一身锦衣华服,察觉到他的动作,一脚将地上之人的手踢开:“没死?”
下刻又道:“又是泥又是血,一身污秽,腌脏难闻,没死也不要污了本少爷的剑。”
随后回神来,看看剑又看看地上的人:“……这剑还能是你的不成?瞧你这幅模样,能拿得动剑?也配拿着这等好剑?本少爷于这草地里捡到了,这剑就是本少爷的了!”言罢再不管地上之人,执剑上马,高兴地一扬马缰,高声吆喝随从:“走吧!”
下一刻察觉踩在马镫上的脚裸被人抓住,低头一看,气得脸色铁青:“本少爷的裤腿被你的脏手弄脏了!”言罢转腿一脚蹬在地上之人手背上。“放手!还不放手!不放手本少爷踹死你!”
一侧随从看不过眼,肃声提醒:“表少爷,这里不比平城,毕竟离近归云谷,表少爷不可做得太过分,叫人看见不好。”
那马背上的年轻人约莫二十来岁,握着麟霜剑冷笑了一声:“现在这世道,连三圣之一武林盟主巫家都被灭门了,剩下些孤儿寡母,益州又马上要打起来了,谁还来看,看到又能怎么样?以前有巫家,江湖上的人都爱管闲事,想着要赚些名声给巫家、给中原的江湖看看,现在中原武林死气沉沉,衰的衰,败得败,朝廷又忙着平乱,谁还没事来管这些闲事?我就算在这里把他弄死,估计也就以为是益州过来的流民流寇干的。”
随从不再说话,只皱着眉。
抓在青年脚裸上的那只手枯瘦嶙峋,腕上红肿一片,已是破皮流血,沾砂带泥。
一下一下,因他不放手,马上之人还在踹,能听见鞋底砂石从手腕磨到小臂上的嘶声,又重又响又尖锐,风声呖呖,应是痛极,那人竟仍不放手。
半个身子伏在地上的人埋首于地,浑身颤抖,说不出话。
“臭要饭的还真犟!”马上青年终于不耐,怒骂一声,飞身而起,抬起另一只脚重重踢向地上之人手腕。
听得一声清晰的骨裂脆响,伏地的人一声低喑惨叫,左手整个向后折去,“啪”的一声连着腕砸落地上,皮开肉绽见骨。
原本累得昏睡在草中毫无知觉的纵白猛地惊醒,颤微微地从草中爬起,直扑云萧身侧:“嗷——”
“什么东西?!”锦衣华服的人但见兽息凛冽,一时被惊,吓退三步。
随从亦惊:“好大的狼!”
纵白护在地上之人身前,四爪仍在打颤,面向他们喘息着呲牙磨爪。
“这山林野地竟有这么大的狼,正好杀了给表妹做个白狼毛大麾。”青年看清面前之物,眼中又是一亮。
随从只是拧眉,尽皆一脸警惕。
纵白但见他们陆续拔剑,钝痛僵麻的爪子越来越无知觉,喘息声亦越来越响……
突然回首咬住地上之人的肩转身就跑。
“还想跑!”锦衣之人持剑便要追。
一旁侍从将他拦了下来。“表少爷莫要忘了我们来荆州的目的,来此的正事不容我等耽误。”
那锦衣公子这才拧着眉不耐烦地罢了手。“行吧,正好叫那乞丐喂了狼……总归这把剑归本少爷了。”
言罢执剑挑眉,再度翻身上马。
远处奔蹿逃离的一人一狼呼吸都重,速度越来越慢……
断手处的鲜血一路滴落不止,青衣人被冷汗涔白的脸上一片晦沉,语声低哑,断断续续地喃着:“剑……师父赐的……麟霜……剑……”
与此同时。
蓝苏婉骑马驰于回谷路上,脑中不断回响着灵堂上,余老等人跪地与她之言。
“小姐您既以未亡人的身份将阁主骨灰送入灵堂,如今阁主已去,未能留下子嗣,我等斗胆想请小姐入主惊云阁,任新一任惊云阁主……掌管惊云阁。”
时蓝苏婉看着十四堂主及众长老、璎璃玖璃垂首而跪的模样,一时惊怔,又愣又滞。
“苏婉无德无能……恐无力承此重任……”久久,蓝苏婉垂目俯首,终是轻言道,“还请几位长老另寻他人吧,苏婉实难担此大任。”
言罢向文墨染行罢一礼,自雪胎梅骨众人面前辞别而回。
玖璃牵马追出,忧声问:“小姐与公子青梅竹马,指腹为婚,是最有资格替公子接掌惊云阁之人……小姐何故不应?”
蓝苏婉目中有哀,牵着玖璃递予她的马缰,眸中慢慢浮现戚色:“将梅大哥的骨灰送入灵堂时,我回想起了当年师父把我从爹娘身死的马车中抱出……陪我将爹娘的骨灰送回惊云阁时……”
“时隔多年,我已然不记得很多细节,只还记得……当时师父站在我身后,使得我虽在一遍遍地叩首拜别爹娘……心里却是安心的……”
蓝苏婉眼中慢慢氤氲:“如今梅大哥去了……师父已是苏婉最亲的人……可那日庙中,我一时没能接受梅大哥和阿紫的死,冲动之下竟言了师父许多不是……后回洛阳之路……苏婉才每每想到……平日里最疼阿紫的……就是师父……”
低头间,目中已含泪:“我真不该……如此不孝……”
玖璃听罢柔声道:“小姐一向明理懂事,能设身处地体恤旁人之痛,相信以端木先生对小姐的了解,应知小姐会想通,并未曾怪罪过小姐。”
蓝苏婉抹去眼中的泪轻轻点头:“如今师父身边,阿紫刚去……师弟远在南疆受苦……师姐又伤重未愈……正值无人之际……我应当回去与师姐一起……好好照顾师父才是。”
玖璃回望于她,便颔首道:“如此,玖璃便不再多言……小姐只记得,惊云阁若在,便遵公子之训,一直是小姐的归处。”
蓝衣的人眼中一热,再度含泪:“嗯……你和璎璃保重。”
玖璃抱剑躬身,低头一礼。
此后蓝衣的人骑马疾驰,一连数日,奔行回谷。
直至群山山脚下的山林野径中,蓝衣的人行至一处,马儿突然受惊,一声长吁抬起前蹄。
林风轻响,似有异物。
蓝苏婉忙勒起马缰,凝目去看,但见一青一白两团阴影伏在深长的野草里,满身泥秽血迹,一动不动。
“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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