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霜院中,又覆新雪。
端木若华雪夜归罢便昏睡不醒,如今已是第四日。
叶绿叶一脸震怒地看着云萧:“此前第三日师父便就醒了,此次至今未醒,已近第四日的申时……自从二师伯予师父剔蛊之后,师父的身子分明越来越差!数次昏睡不醒,一连几日。便是这个当口,你与小蓝还要胡闹!”
叶绿叶怒视云萧,冷冷道:“她究竟因何而离?难道不知师父近来身子不好,离不得侍奉么!且至今未归!她是作何念想,难道与你生怨,连带师父榻前也不打算回了么!”
青衣之人抿唇肃面,久久,低沉道:“是我之过。”
叶绿叶抬剑直指云萧:“若非师父身边如今离不得你的医术,我必驱你去将小蓝寻回训斥!如今阿紫已没了……小蓝又无故而离,师父身边唯余你我二人,你若再生事端惹师父劳心,别怪我与你不客气!”
青衣之人满面惭色,脸色微见青白,冷郁倦极。
终于道:“若我所料未错……二师姐应是、回了惊云阁……”
叶绿叶拧眉:“她回惊云阁干什么!梅疏影已死,她再回去也无亲人……”
“师姐曾言……惊云阁有意让师姐回去,继梅大哥之后……主掌惊云阁。”
叶绿叶神色一怔:“你说什么?”
绿衣之人面色陡肃:“她为何要离开归云谷,去主掌惊云阁!难道她打算往后再不回师父身……”
言至此处,忽听饮竹居内传出数声轻咳。
云萧、叶绿叶同时一震,俱往饮竹居内急步而去。
榻上之人不知何时已坐起,倚靠在身后雕花木制的床栏上,面向窗前书案上的元火熔岩灯。
满面苍白,目中空茫一片。
“小蓝……走了么?”
云萧立身榻沿,见得女子雪色的双唇微微一颤,如是问道。
心下猛地一疼。
“可知……是何故?”
眼帘垂落之际,便见榻上之人十指紧拧在被衾之上,隐见簌然。
叶绿叶张了张口,只道:“……应是回去祭奠梅疏影,不日便回了。”
白衣之人听罢轻轻点了点头,不知是忆起了什么,神情几分恍惚。
久久,忽而道:“……她许是,还怪着为师。”
似听见雨声哗然,拍打在青石泥岩之上,溅起水花。那日破庙内殿里,蓝苏婉哭着所说的一字一句,伴随雨落声,重又浮现在白衣之人脑海中。
……
“毒堡中……是梅大哥和阿紫……在拼命保护师父您……到最后……他们都死了……”
“我不懂,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让他们死?”
“师父只是……要护的人太多了……顾不上、他们了。”
……
不知为何忽然红了眼眶,端木若华慢慢阖上双目,唇角突然有血溢出,落在白衣上。
“师父!”“师父!!”
端木若华伸手捂在唇上,突然蜷身咳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难以抑制,久久不止。五指之间渗出血来。
“师父——”
.
天色向晚,满城炊烟。
洛阳,东街,雪胎梅骨。
后院深处的朱梅小楼里,璎璃站在二楼横栏处,望着院中开得正盛的梅林。
繁枝点朱,阡陌相横。
仲冬的风吹在人脸上,竟似觉不到冷。
玖璃立身其后,看着女子的背影:“璎璃,公子的东西该收起了。”男子言罢,沉默少许,又道:“否则落了灰尘,公子定不喜。”
璎璃面色平静地看着院中的梅花,一如往日一身劲衣疾服,衣色嫣红。“是了。都收起来吧。”她语声不曾起伏,左手似不经意般一颤,醒神来,颔首而应。
雪胎梅骨如今已是江湖上人人俱知的惊云阁据点所在。
九月至今陆陆续续有众多江湖中人前来拜祭斯人。
离去之时,尽皆一声长叹:“从此江湖之上,再无‘人如红梅惊艳,舌如蛇蝎狠毒’的惊云公子梅疏影了。”
双璃送至门口,每每无声抱拳,只再行一礼。
梅香溢满的洛阳东街。
原本隐秘而清静的酒肆深院——雪胎梅骨,成了惊云阁之主梅家逝去时,才终于浮现江湖的正阁、主阁。
院中梅阁位于梅林前,与后院深处的朱梅小楼遥遥相对。
阁中白烛静静燃着,与挂满的白幡无声映照,不时从案上灵牌前轻拂过,亦从灵牌后端放的骨灰坛前拂过。
夕阳斜照的洛阳城,夜色渐深,寒风起,飞雪幽幽然落。
璎璃站在朱梅小楼二楼、那一处梅疏影生前所居,一惯向南设有横栏的内室小廊里。
一手执剑,一手握着掌心里那把空余扇柄的玉骨扇。
青玉为骨,扇尾垂着一绾雪白的流苏,不染一点杂质,似绸似玉。
曾是武林中享誉盛名,与“白衣红梅”一道成为惊云阁主梅疏影特征的名器——青玉扇。
江湖之上,无人不识。
玖璃望着璎璃的背影许久。
方垂首转身唤了婢子入内,将房中物件一件件轻叠收起。
璎璃背对房中诸人长时站在横栏处,红衣微覆轻霜,久未回头。
待到晓月初升,夜风渐寒,她忽而轻声开口问:“几位长老最后定下,公子的骨灰何时入土为安?”
玖璃立于房中,闻声回头看她,目中忧沉:“公子喜梅,最后由代阁主定下,此冬过后,梅花落尽时再将公子骨灰安葬。”
“代阁主……”璎璃喃了一声,回过神来便忆起前日已将余老推举出,暂代阁主之位。
玖璃眉间微拢。“余老虽明言小姐若回必将阁主之位移交小姐,但小姐之意,应是不会回来主掌惊云阁了。”
璎璃微微颔首。
“代阁主与其他三位长老商议后,决定来年春时,将公子葬在雪胎梅骨院中的梅林里,伴于老爷夫人身边。”玖璃续道。
璎璃怔了怔神:“这样么……”
顿了少许,她忽然喃道:“公子,会喜欢吗?”
玖璃一愣,目中忧色更深,看着璎璃道:“长伴老爷夫人身边,定也是公子所愿。”
璎璃目中空澈,“嗯……只是,公子能心安吗?”
玖璃不由得震住,怔怔地看着璎璃。
男子还待说什么,身后一名婢子唤道:“两位护法。”
屋中收拾的女婢之一上前来,问道:“橱柜最上面这一件衣裙可要奴婢拿去洗了再一同收起?”
“什么衣裙?”玖璃平声问道。
婢子将手中托着的一方锦木盒慢慢打开。“就是这件朱梅百水裙。”
璎璃闻话,突然回头看来。
寒香隐隐的檀木锦盒中,一件红白相间的轻绸裙裳静静地躺在雪白绒毯上,折叠得十分细致平整。
“这件衣裙数月前从南街行宫送回。”婢子悉心解释道:“两位护法当知,但凡外面送来或送回的衣物器皿,公子都会命婢子们重新洗过,方许拿入内室里……唯独这件衣裙,公子当时并未吩咐奴婢们拿去再洗,亲自接了……不知可是一时忘了。”
婢子言至此处,面有悲色,续道:“公子虽逝,他的习惯婢子们却没敢忘,也不敢疏忽,故而来向两位护法问一句。”
璎璃出神地望着锦盒里那一件绣有醴艳红梅的雪色长裙。
玖璃踌躇少许,道:“公子喜净,还是洗过再……”
说话间,却见璎璃一步步走近,缓缓把手伸向了那盒中裙裳。
……
“你身上这件,是我娘生前最喜欢的一件衣裙。”
“白雪红梅一向是我娘最为心喜的两样物景,这件白色曳地的朱梅百水裙正映了这两物。”顿一瞬,他续道:“是我父送与我娘的生辰之礼,我娘长时舍不得穿,一直藏于阁中此屋内。”
“端木先生因助公子而弄湿了衣物,是属下寻来与她换上。”
“若然失礼,端木即刻换下归还……”
那人当时打断了女子的话,轻声言道:“我娘生前便住在这小楼内,当年我父于益州旧伤复发离世,临终前命我将他的尸骨带回。当日,我娘便穿了这件衣裙在门前相迎……依稀还记得她扶门而立,浅黛娥眉、泪染双襟的模样……今日回想,已经十年了。”
“梅老阁主夫妻情深,端木敬之。”
他垂首望向身侧女子,只低声道:“他二人确实情深,我父明言心之所在,方为归处。故而命我无论如何要将他的尸骨带回,葬于梅阁前,便是院中那些朱梅之下……伴于我娘身边。”
……
指尖一颤,终未敢抚上面前裙裳。
璎璃呆呆地看着盒中之物。“公子……”语声忽而哽咽。“公子……”
一刹那间,泪流满面。
分不清恍然漫上四肢百骸的钝痛,是心悸、还是心疼。
九宫绝杀阵中,乱石倾落,那人毫不犹豫地推开自己,越过玖璃,欲往乱石中央那道白影身边掠去。
“公子!!您在焦急什么?!您不管惊云阁……不管小姐了么?!”
那人浑身一震,就那样僵在了原地。
……
“公子……”眼前霍然一片模糊。
她看向手中那把被惊鸿箭矢震碎的断扇,只觉一切清晰得让人无措。
心忽如锥刺,不经意间,疼得揪起。
不得不忆起……当日毒堡门前,那人冲出掠向箭矢之下的白衣女子时,面上是何神情。
忧急,凛冽,毫不犹豫。
她竟似能感觉到他当时的惶急和害怕。
他怕自己迟来一步,那人会死在铁矢之下!
——当一人为另一人舍生忘死之时,还忧惧着对方会有一丝半点的闪失……这是何种心情?
蓦然间,泣不成声。
璎璃心疼地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
“疏梅轻雪自端华,离木枯枝枉作尘;若非孑影空孤零,怎知梅上冷如仙?”白衣红梅之人手执青玉扇凭栏而坐,倚身栏边。
璎璃似又见了他面上一派从容随意的神色,伸手以扇尖轻轻挑住一片幽雪,如是吟罢。
悠然的神情待到吟完,便露出几分怔色,而后目中便现泠然。
泠然过后,便是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