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家文宗正厅,孔嘉与文墨染一左一右高坐首位之上。
“凌王反,益州如今已乱,此事,想必先生已经耳闻?”文墨染表情安静清敛,语声淡而柔。
孔嘉点头。
文墨染便又道:“皇上遣我来此,是为确认奇谋录无恙,以免益州动乱之余,因它再添枝节。毕竟此录涵盖天下兵谋诡道,用于战事是奇助,朝廷不用便罢,但若落入反军之手,非同儿戏。”
孔嘉静一瞬,又点了下头。
“如此,还请文首取出奇谋录予墨染一观,若无误,墨染便不再叨扰。”
孔嘉张了张口,未及言声,文阮两氏的长老自院中快步行来正厅。
“平城文老(高阙阮老)参见左相大人……”
文墨染眼落厅内下首,一时未应,待到长老文氏五指颤动起来,方徐徐道:“两位长老请起。”
文、阮长老相扶而起,在文墨染身侧近侍的示意下寻厅内两侧的朱椅落座。
孔嘉欲开口,却闻长老阮氏还未坐稳便扬声道:“敢问大人,若塞外孔家遗失奇谋录……该……该当如何?”
一言出,满座寂静。
孔嘉眼中一空又一冷,抿唇,垂目,而后转首看着文墨染。
厅堂之上一时静谧地吓人,很多人大抵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文墨染原本安静柔和的神色未有稍改,下一瞬眸聚沉光,面色却更加柔和,拨了拨唇,道:“塞外孔家应天下之请保管奇谋录,值此关键时期若将之遗失,使万民忧心,当领灭门亡族之罪。”
冷汗一瞬间浸湿了后背,长老阮氏张口结舌:“那……那……”
文墨染似乎知道其欲言何,眸点微光,静静柔柔道:“文阮两氏作为常年与孔家联姻的附属氏族,高居孔家长老之位,地位比到孔家分家武宗还要高上一筹,自然也领诛连之责,一同灭门。”
“砰”的一声,长老阮氏从朱椅上一屁股滑下,直着眼睛坐在了地上。
“大……大人恕……”
未待阮老一言诉出,长老文氏“嘭”的一声从椅中站起,颤着手指道:“你……你也是我文氏子弟……怎能如此这般、这般轻易就将文家牵联上……如若文氏遭难,你也难逃!”
此言一出,众皆惊异,一时都愣。
下瞬方反应过来。
左相文墨染,也姓文。
文墨染转目落在文老身上,笑了起来:“叔父终于记起我也是文氏之后了么?”安静地回望于他,语声仍是柔淡的。
“当年我父身死,叔父将家母与墨染逐出平城,时便说了,外族之女所生,非你文氏。如今再来道是一族,墨染怎敢应下?”
“你……你不能这样公报私仇……我、我好歹是你叔父!”
文墨染再笑,目光柔而静:“孤儿寡母,身无分文,从塞外到中原,我与母亲行过多少路,受了多少苦……这些,不是旁人,正是你这叔父予的……当年若非被义父所救,墨染早已成了路边饿殍,今日换了另一位使臣前来,文长老可还有这攀亲指摘之辞?”
长老文氏顿时哑然,自知不义在前,百口莫辩,既惭又恨又惧。
文墨染却已不再多言,面色转而沉肃,过分秀气的面容顿时变得阴柔冷冽:“两位长老此问,难道塞外孔家已然弄丢了奇谋录不成?”
厅内陡然更寂。
连带厅外跟随孔嘉自城西枯木林回来的武宗弟子都背如绷弦。
孔嘉回转目光,此时道了一个字:“取。”
取奇谋录。
除却文墨染,众人皆一震。
文阮两位长老更是目瞪口呆,傻在原地。
不多时便见一名身穿白衣蓝褂学子服的弟子双手托一厚厚卷帛行入。
“奇谋录在此,请大人过目。”弟子将手中卷帛径直托呈至文墨染跟前,低头恭声道。
文墨染眸光不动,自其手中接过了卷帛。展开一角。
在场之人无不翘首,神色各异,不觉间手心皆汗湿,有意无意地观察着文墨染的反应。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辰,文墨染幽声道:“我代皇上而来,你等拿假的奇谋录予我一观,这意味着什么,你等可知?”
欺君之罪!
厅中之众全部一抖,瞬间汗流如瀑,竟是下意识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恕罪!皇上恕罪!”
“真。”高坐下赐首座的孔嘉静坐不动,不高不低地道了这一字。
文墨染慢慢伸手抚了抚卷帛上的字,浅浅的墨色晕染在指尖。
众人一见皆欲昏倒。
“文首这是在说笑么?卷帛上的墨迹,最多干了不过两日,这一册奇谋录,如何可能是真?”
孔嘉皱眉,转头看他,又道:“是真。”这次多加了一个字。
文墨染的脸冷了下来,将手中卷帛放下,同时斥道:“将文首拿下。”
堂内堂外众多官吏衙役应声而入。
孔嘉仍旧稳坐,只是五指一转,袖中寒铁扇泠然而出。
数名大内高手见状立即护到了文墨染身前,拔刀而峙。
“文、文首!”孔家之人无不忧呼,满面惶恐,无措至极。“不、不可……”
却见原本冷面的文墨染一眼看见孔嘉手中之扇,眸光恍了一下。
……
“兄长所送之物我怎可能不珍惜?这寒铁扇乃玄铁所制,坚不可摧,得来恐怕不易。但我已有青玉扇,这把怕是用不上了。”那厢白衣红梅之人挑起眉来一笑,便道:“他日有缘,我便捡个徒弟来传他武艺,到时就把此扇予他,也免兄长的心意被疏影束之高阁。”
时文墨染瞥了他一眼,幽声言:“嫌为兄所送之扇不配你的衣饰,便说用不上……想要转送他人借花献佛却说是为免为兄心意束之高阁。江湖上都道你惊云公子梅疏影‘舌如蛇蝎狠毒’,可曾见过你这番舌灿莲花的功夫?”
那人满面悠然,朗声笑道:“旁人何须对他们舌灿莲花,这自然是兄长独享的福气,不足为外人道。”
文墨染不觉便笑,柔声道:“我只望你日后寻的徒儿,莫要像你这般巧言令色、巧舌如簧。”
梅疏影长眉再挑:“若与我有缘,自然是和我性情相投的,不说巧舌如簧,至少不能笨嘴拙舌不是?”他最后道:“本公子总至于去寻个话都不会说的徒弟来授他武艺吧?”
……
怎会不至于?
怕是能言者皆会受不住你授教时的奚落嘲讽,与你争执不休……至后发现,也唯有嘴笨拙舌者,能甘愿做你的徒弟吧?
文墨染想罢,眼中怆然之意一闪而过。
下瞬,敛目而幽,文墨染抬手命左右退下,转而多看了孔嘉一眼,便又再问:“分明是近日所作,笔墨尚新,弋之先生为何道这卷帛是真的奇谋录?”
孔嘉执扇静坐,仍是未动,只又道:“是真。”
文墨染:“……”
众:“……”(流汗)
文墨染重又拿起了手边卷帛,展开,自上而下横扫以阅。
少许,眼中忽是一炙,文墨染手握卷帛,指下一重:“字字珠玑,竟似真的。”
孔嘉便回望文墨染,又“嗯”了一声。
众人:“?!”既惊又愣。
文墨染想了想,几分不可置信地猜测道:“弋之先生……难道是将奇谋录一句不差地默写在了这一册卷帛中?”
孔嘉看着他:“嗯。”
众皆呆震又惊震。
“奇谋录总卷三千余章,藏于高阁之内,历来孔家文首也只允每十年查阅一遍……只为检查是否遭逢虫蛀。墨染记得先生继任文首不过数年……应当只看过一遍吧?先生都记得?”
孔嘉:“嗯。”
“先生都记得?”
“嗯。”
“如何证明?”
“腰间垂绦,五色,丝计六百五十八根。”
文墨染愣了愣:“什么?”
那取来卷帛的文宗弟子代而答道:“文首指出大人腰间所挂的彩色垂绦,总共五色,共有丝线六百五十八根。”
文墨染微微敛目,身后内侍自发上前数了。
其实不必数,此五彩锦绦是皇上所赐,本应是六百五十九根,但被自己抽去了一根,所以确是六百五十八根。
文墨染沉吟不语,忽而手指站立身侧的一名大内高手,问道:“他先前曾于先生面前拔刀,先生可知他刀上钝痕几条?”
孔嘉伸手指来,口中道:“三;五;十二;七。”
竟将四名大内侍卫手中长刀刀刃上的钝痕数目一一指了出来。
文墨染还未反应,此四人皆已露了异色。暗暗向文墨染点头。
文墨染再叫方入涌入厅中的一干官吏衙役都退了出去,于院中死角处排列站定,再问孔嘉:“方才从先生面前退出门外者,从第一人到最后一人,几人面上有痣?几人无痣?几人左手拿刀?几人右手拿刀?腰间挂牌别于左,亦或别于右?”
孔嘉便似把出现在眼前的东西,都已分毫不差地刻进了自己脑中一般,文墨染一问,他便回道:“第三人痣一;第四人痣三;第八人痣一;第九人痣五;第十人痣二;第十四人痣二。第五、第七人左手拿刀,其余右手;第九、第十、第十三人腰牌挂于右,其余左。”
文墨染回望他一眼,便行出院落,于那十四名官吏衙役面前走了一遍。
屋中之人皆是惊异,想动又不敢妄动。
待得文墨染从院中行回,厅堂之内的众人见他并未多言,面色沉敛,便尤为震惊、思异诧然,瞠目结舌。
难道竟都说准了?!
“却不知弋之先生……”文墨染抬首已静,柔柔淡淡的目光望向孔嘉:“因何要重新默写出这一卷奇谋录?”
他此言,便是已经证实孔嘉所言都对、这卷奇谋录是真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就回到师父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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