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都是落雪,一个仆妇坐在门口迎着冷光缝制手中的袄子,就听见屋子里面传来一声惊叫。仆妇赶紧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掀开帘子向里面跑去。
帐中的人已经醒了。
仆妇刚掀开帐子,就看见躺在床上的女孩睁开眼睛,直直地盯着床帐上方,脸上尚余惊色,胸脯还在剧烈地起伏。
大冬天里,郑文硬是出了一身的汗。
仆妇凑上前,身上还带着冷气:“女公子,又做噩梦了?”
郑文身体余惊未消,怏怏地点了点头。
仆妇拿来干净的绢布在郑文湿湿的额发前轻柔擦拭,小声嘀咕说这肯定是被脏东西给魇着了,要找巫来看看,又伸进手在女孩的背部感受一下,皱着眉头哎呀一声:“这抱腹都汗湿了,仆先给你找件干净的外衣换上,要不这冷风一吹,准要生病。”
郑文只感觉到一床粗糙的手摩梭了自己后颈一下,似有冷风灌进来,她慢慢点着的头一抖,整个人打了个哆嗦。
“雎,我还要饮水。”她看着仆妇急忙离去的身影喊道。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郑文裹紧了身上的杯子,呆呆地看着不远处,身上还有残留地寒意,梦中那场铺天盖地的大火带给她的恐惧仍然残留在心中。
这是她来这里第三次做这个梦了。一连三天连续做着同样的梦,总让人心里不安,更别提她本身身份的特殊性。
郑文是上个月来到这里的,俗称的穿越,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似乎是因为犯了什么错事——好像是得罪了家中的继母,然后就被家里的人打发到了乡下的庄子里,结果小女孩心高气傲,整日哭闹,前些天想要溜出庄子跑回家,结果还没跑出去就被庄子里的妇人看到给带了回来,夜里便发起了高烧,小女孩身体娇贵自小娇养,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一下子就病的起不了身了,缠绵床榻一周,各种汤药灌下去也没治好最后一命呜呼。
当时郑文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雎,这位妇人泪眼婆娑,手里还端着一眼苦哈哈的黑色汤水,一边说着自责的话一边祈祷女公子早日清醒,顺便还要把碗中的黑漆漆的汤水灌进郑文的口中,吓得她赶紧睁开了眼睛,不敢再装睡探听消息,好一番推脱还是没躲过被灌药的下场。
雎很快回来手里端着陶碗,还冒着热气,她递给郑文后在一旁坐下,手中的衣物架在火盆子上烤好了才放在床榻上。
“女公子,今日身体有没有感觉好些?”看着乖巧坐在床上饮浆,面色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的郑文,雎露出温和的笑容。
郑文赶紧点头,顺便说道:“我已经好了许多,雎,我不用再喝药了吧。”这是实话,自从她醒来,这具身体就好像打了抗生素一样快速健康起来,她现在觉得她壮地像头牛,可是雎不太相信,坚持认为自家女公子是位矫矫弱弱的小可怜,说不定风一吹就倒了。
雎目光温柔:“女公子,这药还是再喝两天吧,疾医说了女公子的病来的太猛,病了太久恐伤了根本,还是要用药温养几天。”
郑文:“……”
她看着雎的目光中的坚定,嘴唇动了几下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只是转移了话题:“那雎,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女孩中的渴望和期盼让雎的心软了一下:“再过一月便是三朝节,家主会让人过来接女公子回去的。”
三朝节便是春节,因为这一天是一年之始,岁之朝,月之朝,日之朝,所以又称三朝。
郑文不太相信,这具身体病了这么久,府上都没派人过来看望一下,她估摸着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应该不得宠,母亲去世,继母当家,后妈和前妻子女的关系从古至今都是尴尬的,说不定她现在已经被遗忘在这座庄子。
起床后的郑文还是没躲过雎,又被灌了一碗不知道什么煎熬出来的黑汤水,导致她早上好不容易捱下去的汤饼都差点吐了出来。
来到这里后,郑文便一直呆在屋子里,确切地说是躺在床上,还没出去过。喝完药的郑文抓紧了机会,跟雎撒娇后,得其允许在院子周围转悠一下,生怕她生病又从屋子里找了一间厚实的裘衣裹在她的身上,远远地看去就像一个球。
后来要出去的时候雎又不放心,想要院子里的几个奴仆陪同,郑文不愿意,那几个奴仆一直在她身边照料,她什么事情都不敢打探,雎不得已最后找了庄子里的一户人家中的女儿照看她。
对方叫苓,看着比她小几岁,穿着粗布制成的裋褐(shuhe),面有饥色,身上的短衣缝缝补补露出里面的木棉絮,脸庞冻得微微发紫,只一双眼睛还算明亮,对上郑文好奇打量的目光忍不住微微垂头,耳朵尖都红了一大片。
郑文目光从小女孩的身上轻轻掠过,对她温和的笑了一下。心中却想,看来这个时代的居民过的也很困苦,按照雎的说法,这具身体的父亲在朝做官,这里是家里的庄子应该处于王城附近,王城附近的居民都衣不裹体,吃不饱饭。这个王朝的境况也不太妙啊。
雎不让两个人走远,郑文和阿苓就在院子门口走动,能看见远处一片片的田地,不远处就是矮房,阿苓的家就在那边。
路上看不见人,整个村子显得寂静无比。
“村子里的人呢?”郑文仿佛随意地一问,与身边的阿苓聊起天来。
“我阿翁和村子里的其他人上山打猎去了,其他的人都呆在屋子里。”阿苓倒没多想,诚实地回答,“第一场雪下来时,村子里就冻死了人,阿母说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要多备一些肉食和皮毛过冬。”
冻死了人啊。她的心沉了一下,抬头看了眼天空,一望无际的白,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觉得这里的天空也清透许多。
不怪乎郑文多想,看遍古往今来历史,朝代更迭一向在战争中推进,而大多朝代之所以更迭不就是因为民生艰难然后君这个舟就被覆了吗,君不见秦朝时的陈胜吴广起义,汉朝时的绿林农民起义,隋朝的瓦岗农民起义都加快了一个朝代的灭亡,几乎每个朝代更迭都和农民的□□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王城附近的郊区应该是各大贵族世家的庄田,最为肥沃和繁华的地带,在这里都有人冻死,其他地方可想而知。不过,这具身体的家世应该还行,至少也是个世家贵族之女,处境不算糟糕,在所有的利益倾轧中,只有底层人民才是最悲惨的,上层人士永远可以找到一条出路。
“那阿苓,你有几个兄弟姐妹啊?”郑文问的很轻缓。
阿苓说:“我是家中长姊,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妹妹们才五六岁的年纪,弟弟还未学会走路。”她提起妹妹和弟弟时,脸上还有笑容,眼睛明亮。
郑文抿了抿唇,又问了一些问题,尽量问的不动声色。
路上有积雪,鞋底太薄,郑文一路上绕着走,一边花费心思从阿苓的回答中提取自己想知道的信息。
等想问的问题差不多都有了答案,郑文抬起头就发现阿苓的脸色有些泛白了,鼻尖冻得发红,心中不禁有些愧疚,她因为穿着较多倒忘了这个时代的贫民御寒衣物都很单薄,她在外面这么久,自己穿着皮毛裘衣都感觉到有点冷了,更别提只穿了夹有棉絮粗布的阿苓。
于是提议道:“阿苓,我们先回去吧,这天气还是太冷了。”
阿苓赶紧点点头,事实上她已经要被冻得说不上话了,她一直生活在村子里,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附近的山,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郑文这样的女子,面色白皙,穿着狐皮制作成的裘衣,一举一动都好看的紧,一看就是阿翁口中的贵女,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昂贵的气息。
她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生怕冒犯了对方,只能生生扛着四面八方吹来的寒风,心中却一直觉得纳闷,心想王城中的贵女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大冬天的不怕冷,绕着院子走还名曰透透气,这气啥时候不能透,非要大冬天的,这风吹的她都怕身边这位贵女回去后又大病一场。所以听见郑文说要回去,总算松了一口气。
郑文看见阿苓脸上显然易见的神色不由失笑。
进院子门时,她回头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矮屋群落,屋子似乎是由黄色的泥土制成,上面铺盖着一摞摞的茅草,只这一瞬间她看见好几个人影从小路上跑过来,等近了才发现是村子里的男人们,面色焦急,一个青壮男人身上背着一个人走在最前方,背上的人眼睛紧闭,似乎是受了伤,腰腹处有大片的血迹。
郑文正想转身询问阿玲是不是认识的人。
其中一人看见站在郑文旁边的阿苓,眼睛一亮,赶紧大喊:“阿苓,回去告诉婶子,去请村子里的疾医,闵叔被狼给咬伤了。”
阿苓刚好看向那边,听闻这话神色瞬间煞白,愣了几秒似乎才反应过来就向家中奔去,连郑文都没来得及顾及。
这可是个感冒都能要人命的年代,更别提被狼咬上这种几乎要了人命的重伤。而且古代看病极贵,平常人家基本上生了小病只能自己捱过去,重症才可能去请疾医,这种情况下看病费用也不少,可能会耗尽一个家所有的储蓄也不一定凑够看病的钱,这里还没有算上买药钱。
一群人快速跑过去,郑文看见后面的几个年轻男人背着一头还在微微喘气的野猪,不过身体已经冻僵不能动弹奄奄一息,周围人的腰带上还挂着几只肥硕的野兔子,两条长腿伸直,死去已久。最后面的两个人一起抬着一具野狼尸体,身上的毛发都被湿漉漉的雪水浸湿缠绕在一起异常脏乱,野狼头颅下垂身上的血迹凝固,看样子已经死了,不过皮毛保存良好,应该价值不菲,镐京城中的贵族男子们就很喜欢这些凶兽的皮毛。
等这群人消失了好一会儿,郑文静静地在门口处盯着雪地上的那一抹红色看了许久,感觉到四肢发冷才把两只手捅进袖口搓了搓,慢吞吞地走进了院子。
雎在扫院子里面的雪,后面还有几个奴仆在帮忙,不过雎不让这些人在她面前出现,听说其中还有的人是家中继母派过来监视的,指不定要怎么磋磨她,郑文看了几眼目光便掠了过去。
雎看见郑文回来赶紧迎了上来,一双手摸摸郑文的脸和手,感觉到冰凉凉后连忙把人赶进屋子里,不过看见郑文一个人回来后还是问了一句:“阿苓那丫头呢?”
郑文掀起帘子坐在火盆子旁边,脸瞬间被暖了起来,有了血色才轻声说道:“刚才有一堆人背着她父亲跑进村子,说是打猎的时候出了意外,被狼咬伤了,她便急忙跑回家去了。”
雎便叹了一口气,脸上的埋怨色也没了,说道:“闵这一家子也不容易,全家就这么一个劳动力,上上下下五六张嘴等着吃饭……”
听着雎小声的感叹,郑文看着陶盆中的微微火光发起了呆。
她突然想起以前似乎在一本书上看过,里面说乱世中,人被当作两脚羊,甚至不如一匹马来的珍贵,天灾人祸一来,上层贵族尚且可以醉生梦死,底层却连连挣扎的权利都没有,路上饿死冻死者不计其数。
这是一个会吃人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