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奭目光沉沉,他缩在衣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边缘,看着面前的人没说话,那般清清凉凉。
郑文却是笑了一下,覆在白纱下的眼看着远处暮色说:“你的人到了。”
远处的道路上出现了一队人,应该就是屈奭的手下,一直远远地缀在他们的后方,似乎察觉到了他们的踪迹,停在了不远处,没有再过来。
“我今日在这里歇一晚,明日你就跟着你的人走吧。”郑文转过头轻声说,“你的身体不适合赶路,需要长久的调养。”
屈奭出了声:“你要去清陵山丘?”
郑文慢慢点了点头。
她是准备去清陵山丘,很早之前,她听闻清陵郑家与郑山他们有关时就准备去一趟清陵山丘。
人活在这世?上?,不管过了多久,终是希望自己是真实地活着的,她总是要去看一看,看看那群昔日的少年在六百年后的传承。
屈奭看向远处。六十年对于已经过了六百年的他来说并不久,可是仔细再去想一下,又?觉得漫长无边,他侧头看向一旁的女人,仿佛依旧能看见当年在城外马车上?时的惊鸿一瞥,十五岁的小女孩探出车窗,满是好奇,一双眼睛滢滢生?辉。
可是对方好像那些所有的散漫和天真都被镐京的那场大火和曹国的血雨给冲洗掉了,随着那些死去的兵士埋葬在了那个山坡上。
他竟然在这瞬间觉得,如果?郑文依旧在秦岭山中沉睡一直不醒过来也没有什么不好,那样至少她还在他身边,这样就很好,他只要想看见她时便能看见,随时可以触碰。
好像在这六百年的等待中,他的心已经被磨砺的不再如初。
而清陵山丘那个地方,屈奭低垂眉眼,不再说话,他靠在树干上闭上了眼睛,夜幕慢慢降临,他们简单地吃了一些?干粮后就坐在铺着树叶的地上睡了过去。
第二日起来时,周围的草地上似乎都还带着露水,郑文感?觉到不属于夏日的凉爽,她睁开了眼,发现不远处的地方空了下来,屈奭不知去处。
而郑林还没有醒过来,不过犬良倒是醒了,在周围慢悠悠地走来走去,瘦长的身影就像一只土狗一样,郑文也看不出这是什么品种的狼,不过犬科动物好像都有一种天生的忠诚。
郑文向四周看了一下,并没有找到屈奭,她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经历过这么多事,她其实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和屈奭的关系,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情感?,他们中间隔着很深的一道沟壑,隔了太多的东西,就连日常相处都成了一种困难。
可是,又?因?为某些?原因?,屈奭对于她来说有着不一定的意义,这种意义并非男女之情方面,更像一种象征,象征着过去,象征着她并非独一无二的存在,她因为对方的存在而有安全感。
她站起身,向外面走了几?步,就看见了青年。
郑文停住了脚步。
屈奭站在树林的边缘处,抬头正看着远处朝升骄阳,面色沉静。
郑文静静地看着对方的背影,在橘黄色的光芒渲染半边天空时,青年男人的身上竟然少有地出现了温和的气息,她突然感觉到了宁静。
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站了许久,也许双方都知道对方的存在,可谁也没有开口。
直到过了很久,白衣青年率先回了头,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沉静,他慢慢地走向郑文,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很久,似乎在做一个很艰难的决定,这个决定让他全身的骨头都在阵阵疼痛,让他的心备受煎熬。
“把阿榛带上吧。”他最终慢慢地说出了一句话。
这句话也像是带走了他所有的精气,这个男人在话音落下的瞬间,脸色变得苍白,却还是笑着对郑文说,“阿文,把阿榛带上吧,你之前也见过,她常和郑合在一起,祖辈是阿苓的亲姊妹,也算是阿苓的后辈,我希望她留在你的身边,你一个人在外行走,毕竟不方便,阿榛可以照顾好你。”
郑文沉默了很久,她想到那位意气风发的少女,骑着一匹高马,脸上的笑容是她没有见过的,是阿苓脸上没有过得爽朗笑容,那般明亮生?机。
最后她点了点头。
屈奭说:“此处离清陵还有一段距离,我送你过去。”
清陵山丘处于关中地区,那里连绵山脉数千里,清陵山丘是数千座大山中的一座,虽有史书记载,世?人传言,可真正的清陵地址如今知道的人并不多。
郑文看着对方。
屈奭却是抬手,做了一个手势,她就看见视野中出现了几?个人,其中一位就是那位被叫做阿榛的少女。
那位阿榛的少女踟蹰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穿过了屈奭,走到郑文的身前,低头叫了一声先生?。
郑文目光落在少女的面容上?,对方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是她记忆中阿苓永远也无法到达的年纪。
她问:“你叫阿榛?”
少女点了点头。
郑文眉眼温和:“那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吧。”如果?阿苓长大,说不定也是这番模样。
她似乎和屈奭达成了某种协议,对方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辆马车,也许是那些随行的人一直驾驶着,郑文上?了马车,屈奭与她同乘,不过上?了车之后就一直在昏昏沉沉的睡眠中,估计这半日也耗了他不少精气神,似乎让对方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喝了一些?药就靠在车中睡了过去。
郑林和阿榛骑着两匹马跟在一旁,一行人不再向郑文计划落脚的小城前进,而是直接策马向关中而去。
他们大约行驶了大半个月,才到达了梦泽大山。这里居住着数万万生?灵。
屈奭这些?日子一直在昏睡中,清醒的时刻极少,就算醒来,两人也没怎么说过话?,大多都在各自的沉默中度过,好像前些?日子两人之间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平和一下子因?为她的离开被打碎了。
而在这一天,青年也少有的撑起了精神,不再昏睡,车中的香炉中的香也换了一种,不再像之前清雅,似乎带了一丝艳丽的感?觉,因?为这种香料,屈奭的神色都好了一些?。
郑文看着车外重重叠叠,、高不可攀的山峦。
屈奭目光也投向了那些钟灵毓秀的大山,说道:“外界传闻清陵是一小山丘,其实名不其实。在六百年前,清陵是一个小山丘,可是大约在四百多年前,郑家人就从那座小山丘撤了出来,带着人隐入了这大荒中,数万座大山,其间沟壑峡谷无数,谁也不知他们究竟隐居在哪一座高山。”
就连他也不知道,当年他派人来了这边数次,也无法深入山林,而外这数百年间,恐怕山中阵法也越发的复杂了。
四百年前晋国被三分,清陵山君因?为祖辈渊源出世想要救下晋国王室的最后血脉,可是也未成功,反而折戟沉沙,葬在了晋阳。整个清陵山丘元气大伤,那任山君最后遗言便是山中众人迁移梦泽,百年内不准山中弟子入世。
这三百年来,虽有郑家弟子入世,可也不算多,最出名地也不过是前朝郑仪,可最后下场也不太好。
马车在一处停下,车上的两人下了车,郑林和阿榛也下了马,少年少女向郑文这边走过来。
郑文抬头看着群山,等到了山脚下,人才知自己的渺小。
屈奭站在她的身边,偶尔咳嗽一声,声音都哑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昏睡太久的关系。
“此处是最好的入山之处。”
郑文点头,高山巍峨,山路也是异常的艰难,她看向一旁的男人,说道:“山里的路不好走,就送到这里吧。”
剩下的路得她自己来走了。
屈奭不言。
郑文转身对着郑林和阿榛说:“裤脚扎紧,山中蛇虫多,小心被咬了。”
她俯身也开始处理?自己的衣裳,把衣摆环绕系在腿脚,衣袖口也扎紧。
屈奭站在一侧,一直沉默地看着郑文,目光沉静,眼中深处的黑色就像墨池中沉淀的积墨一般,越来越深沉,就像是雷雨天天边永远不散的积云。
事实上?,他终是有些?后悔了。后悔之前的答应,尽管那样的深思熟虑,可他还是后悔了。
“你、什么时候出来?”屈奭看着郑文的动作,声音低沉。
郑文摇了摇头了,她也不知道,如今山中是个什么情况,她都没有摸清楚,而且这番进去,能不能在这梦泽大山中找到郑家人们她其实心底并没有万全的把握。
最后她看向郑林和阿榛:“准备好了?”
两个人点了点头。
郑文于是说:“阿林,看好犬良,别让它到处乱跑。”
“嗯。”少年应声。
“那我们走吧。”
说完她就向山中走去,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前进中,屈奭下意识地跟了几?步,却又很快停了下来,他扶着一棵树不断地咳嗽起来,嘴角有血液流了出来,他擦拭了一下,坐在一棵树前,虚目远望,也是重峦叠嶂,树林茂密,终是触手可及却又无法触碰。
他笑了一下,有些?嘲讽起来。好像从六百年前,他做了那个错误的决定之后,一切都变了一副模样,此时坐在地上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的他不由得想,如果?当年、当年,他没有答应让那个宋姬进入鲁地,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不过,也许也不一定。
他笑了笑,毕竟他也知道他生?性多疑,说不定在往后的日子中,他和郑文终会走到如今这副田地。
可是,六十年又如何,六百年他都等了过去,不过是六十年,而且,秦岭中还有她无法舍下的人,阿苓还在那里,她会回来的。
他一向是惯于思虑周全的,或许在四百年前,那时,他就感觉到了什么。
郑文带着郑林二人直接入了山林,其实她也没有前进的方向,只能根据山林中的树木判断方向,她听人说过清陵山丘周围有阵法,外人不得进,这其中并非玄学,而是因为山林中树木茂密,郑山又精通堪舆星象之术,布下迷惑人心的阵法并不难,这其实就是另一种通过影响人的选择让进入这片区域的人被自己落在迷宫中的方法,让人走不出去。
他们整整在山林中前进了三天,一路上都是通过打猎来饱腹,起初郑林还有些?好奇和兴致盎然,走到后面也失去了兴致,犬良却是因为入了山林,而一直都很开心。
就是不知道屈奭如何吩咐的阿榛,少女一路上说话很少,不过跟在郑文身旁,却是忙上?忙下,就像一个仆从一样,这时,这位少女又有些?像阿苓了。
郑文手持着一根枯木棍子,慢慢地向前走着,这处藤蔓缠绕,并不好走。
“阿榛,你的名可是你阿翁给你取得?”
她只是觉得阿榛这名字和阿苓这名字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在诗经中,榛字可出现了不少次。
阿榛看了郑文一眼,才摇了摇头,有些?迟疑:“是公子给我取得。”
“屈奭?”
阿榛迟疑了一下才明白郑文口中的屈奭是指的公子,然后点了点头。
“听我阿翁说,说来也奇怪,我家中几?百年每一代只有一位女童降生?,好像当初老祖宗便是公子救回来的,公子给那位老祖宗取名为阿榛,于是后来的家中女孩都叫阿榛了。”因?此,他们家的女孩一向是不外嫁的,她有一位姑姑也是名叫榛。
一旁的郑林这时听到这句话后却上前了一步,看着阿榛露出了牙齿,脸上是灿烂的少年笑容,他打趣说道:“那你和先生?的妹妹挺有缘的,先生?的妹妹叫阿苓,你叫阿榛,合起来岂不是就是“山有榛,隰有苓”。”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
这是先秦一位不知名人士留下的诗句,被收录进了国风。有人传,此是卫国宫廷中的女子赞美仰慕一位舞师的诗歌,说的是男女情思。
阿榛却像是反应了过来,看向郑文,却见面前的女人却是突然笑了一下,看向他们两人说,“继续赶路吧。”
然后一个人向前走去。
郑林摸不着头脑,看向一旁的少女:“先生?为何发笑?”
阿榛说:“也许是开心。”
郑林莫名。
少女也俏皮地对着郑林眨了眨眼,然后笑了一下:“你口中的阿苓正是我家那位老祖宗的先辈。”说完这句,她不再理?会还在愣神的少年,手持木棍,快速地追上?郑文,继续跟在对方身后埋头赶路。
郑林却是在后方怔了好一会儿,等反应过来时,郑文他们已经在走远了,他不由得赶紧跟上?去。
阿苓是阿榛家老祖宗的先辈,而她又是先生?的妹妹,岂不是说,先生?现在起码得有好几百岁了?
而且“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这句话说的是男女相思之情,既然阿苓为阿榛的先辈,那当时左先生?给阿榛起这个名字时,是否也想到了这句话。